觸及。
在兩個人的身體接觸到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關聯,空間上的關聯?時間上的關聯?這種直接的接觸往往是最簡單而明了的,所以,在她咬住男人的耳朵的時候,時間的竊賊也輕輕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男人的動作戛然而止。
克洛德松開了環繞住男人脖頸的手,她向后退了兩步,繞著男人走了一圈,她正在觀察這個男人,觀察這個男人的一切,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問題——只有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問題,不,這么說也不對,她并不能夠確定這一點,她僅僅只是懷疑而已。
她懷疑這個男人有問題。
懷疑,這就足夠了,至少對于克洛德而言足夠了,她不需要結果,她只需要一個懷疑,至于她的懷疑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這一切都能夠在之后再說,現在,她只需要撬開男人的嘴就可以了。
首先,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
她輕輕推動男人的身體,在這一切的時間都被靜止的時候,這一位和她相互觸及的男人被她沿著這一條道路推行,她無法傷害這個男人,‘現在’還不能夠傷害這個男人,正如她被竊取時間的時候別人無法真正意義上觸及到她,現在她能夠推動男人也不過是這一點時間的作用,她只能夠推動男人,無法傷害他任何一點。
這也是規則的一部分。
觸及到時間本身的恩澤本就是莫大的榮幸,而既然能夠觸及到時間的一部分,自然也要遵守一定的規則,在脫離時間束縛的時候,空間本身就會成為那一份屏障,保護著這不同時間之中處于同一個空間的存在,她推動著男人,在這個過程中,她又試著拉扯了一下男人脖頸上的絲線,如她所想的那樣,絲線無法嵌入到男人的脖頸之中。
有時候她也搞不明白這一份恩澤的邊界到底在哪里,到底能夠做到哪個部分,比如,這些絲線到底在什么情況下能夠被認為是男人的一部分,還是說,不只是絲線,就連那些衣服也不屬于男人本身的內容?
“在這一切土崩瓦解中的,似乎不是一支軍隊而是全世界,不僅是物質的實況而且是精神的表現……在剝蝕分化、在崩潰瓦解、在變為粉末、流水,在歸于虛無。”
她說著沒有人會聽見的話,早些年被恩澤帶走的時間,現在成為了她的工具,這些被帶離現實的時間,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夠流淌,她步行在兩個不同的時間之中,她跟隨著現實的人們,也獨行在這里。
“我們實在不大清楚為什么在這灰泥殘屑中,在這城市中,除了這可憐巴巴的螞蟻隊伍行進以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拉芙蘭,卡爾蒂安。
一秒鐘。
對于他來說,只是閉上眼和睜開眼的時間,然而,就在這樣短暫的時間之中,他所看見的一切都出現了變化,他出現在了一個室內,而也是在這一瞬間,他的手一松,本應該握在手中的拐杖就被克洛德拿了過去。
“……恩澤?”
“那肯定是恩澤啊。”克洛德掂量了一下這個拐杖的重量,“剛才那里人太多了,沒辦法,只能先把你帶來這里了,客人,哦我的客人,請告訴我,你來到卡爾蒂安的目的是什么?”
“旅游啊,我可以對著我的信仰發誓,我就是單純過來旅游的。”
“你相信直覺嗎?”克洛德將那一根拐杖拿在手中,“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在說謊,一個旅游的人怎么可能來到卡爾蒂安,來到卡爾蒂安的‘客人們’怎么又只會想要來旅游?如果你的信仰本身足夠堅定,當你來到這里的時候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
拐杖的重量并不重,至少克洛德是這么覺得的,很普通的拐杖,感受不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她依舊是如此堅信,在葬禮上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她就是這么堅信的,不需要證據,不需要證明,相信自我的認知。
“所以你就把我關起來?”
他的脖頸上、手腕和腳踝上都纏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絲線,那小刀正被絲線拉扯著,停留在他的頭部,一把小刀……兩把小刀,數把小刀,從不同的角度對準了他的身軀,那些刀刃是如此尖銳,搭建起了一道由‘刀’本身構筑起來的牢籠。
“當然。”
克洛德認同這一句話。
“如果實話也無法被人相信的話,那我還能夠說什么呢?”
男人一動不動,現在哪怕是再怎么輕微的動作,都有可能讓那些絲線切割他的身體,這當然是他不愿意看見的,再說了,克洛德現在還沒有表現出絕對的敵意,如果沒有必要狀況,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變故。
不要再出現更多的變故了。
“實話,嗯,實話。”
克洛德從一旁拉了一張椅子,她坐在椅子上,就這么看著男人,她那被罩在薄紗之下的身體隨著呼吸輕微起伏,非常微弱的起伏。
很奇怪,這個名為克洛德的女性,很奇怪,這是男人此時的想法,不只是言行舉止,不止是思維的方式,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從第一段對白開始的時候,他就是這么覺得的。
——不過沒關系。
在過往的時間之中,當然有人懷疑過他,懷疑過這一位沒有名字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一個不愿意面對自己過去的人?還是……一位‘旅人’,他見過那些名為白旗幟的人,那些人都詢問過他,懷疑過他。
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一個……沒有故事的人。
“當然是實話。”他說,“我所說的一切都是實話,我知曉了這里,所以我希望來到這里,我想要參觀這個名字卡爾蒂安的城市,我想要知曉這座城市之中發生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目的,說是旅游當然是正確的。”
“是啊,旅游,這是你第三次回答我旅游這個詞匯,是是是我希望你能夠換一個借口,哪怕你說你是過來找一位朋友?這一個回答都遠比旅游這個詞匯本身好很多。”
“不不不,即便如此,我的答案都不會改變,我是過來旅游的。”
“那就難辦了啊。”克洛德揮了揮那一根拐杖,她將那一根拐杖拋起,又接住,“讓我思考一下吧,你相信你自己是來旅游的。”
打住。
“算了。”
克洛德的表情出現了一點崩裂。
“算了,正常的交流并不適合我們。”
這一刻,那一種危機感在男人的心臟之中到達了頂峰——危機感,極為強烈的危機感,他又不得不聯想到剛才那跳轉的過程,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是‘空間上’的變化,還是‘時間’上的變化?
……兩者皆有?
不,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是連續的,即便是在他所見的景色躍進的那個瞬間,他的一切體征都是連貫的,換句話說,他的物理狀態并沒有出現任何變化,他的物理狀態是保存完好的,他在一個瞬間的被推動了——不,并沒有瞬間,就連所謂的瞬間本身都不存在,他的時間之中被強硬地塞入了另一段時間,一段不屬于他的時間。
所以,空間本身沒有錯誤,錯誤的是時間。
刺痛感從自己的腰間傳來,那一種尖銳的疼痛感從他的腰部蔓延,那是一種冰冷的鋒利,是那些固定在絲線上的刀刃,那些刀刃在此時成為了足以殺死一個人的利器,而他所擁有的,就是這些所謂的猜測。
足夠了嗎?
或許是足夠了。
——自從他的騎兵隊減損到僅剩下我們這四人起,他可以說是擺脫、免除了軍官的職責,從中解放出來了……在這一切土崩瓦解中的,似乎不是一支軍隊而是全世界,不僅是物質的實況而且是精神的表現在剝蝕分化,在崩裂瓦解,在變為粉末、流水,在歸于虛無。
又是兩個接連而來的時間,即便他已經預先有過準備,也仍然被那一把刀擦過了腰部,尖銳、鋒利,刺痛。
“那么,請回答我,我親愛的客人啊。”克洛德的聲音在他的身后響起,他感受到絲線開始纏繞自己的脖子,勒住他的肉,遏制住他的呼吸,“你來到卡爾蒂安的目的是什么?”
——也許我在大白天里睡著了,也許我一直在睡覺,只是眼睛睜大著,在五匹馬單調的馬蹄聲中搖晃著。這些馬的影子不是完全以同一節奏前進,因此篤篤的蹄聲以相互交替,你追我趕,重疊的方式出現,有時混成一體,好象只有一匹馬在走,但接著又重新分開,重新解體,似乎又重頭開始彼此追趕等等。
他抓住脖頸上的絲線,他的指甲嵌入到那些絲線之中,那些絲線本身并不強韌,僅僅只是因為它們很細,所以可以切開他的皮肉,但若是有一把刀——他就能夠割斷這些絲線,他可以做到的,他知道他可以做到的。
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