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一起釣魚,或者說撈魚,在德利勃的腦海之中占據著一個不算小的地位,至少在他的‘記憶’之中,釣魚這個活動本身就具備著一種超出常理的意義,用那些魚竿將魚兒釣起也好,拋出漁網也好,從水中得到魚的這個行為,本身就帶著某一種特殊的意義。
于他而言是如此。
“否定你們的存在?”
德利勃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在費爾南和阿方斯那一份焦急的關切之中顯得如此詭異詭異對比。
他任由這兩個人抓住自己的肢體,沒關系,這完全沒有任何關系,他已經了解了這里的一切,明白了‘這一切’發生的原因。
這是一份恩澤。
通過語言,或者別的什么方式,在他的記憶之中扎根,那是刺入他腦海之中的寄生蟲,為他編織出一個美好的朋友,以及大量的記憶,這些記憶穿插在他過往人生的‘碎片’之中,那每一個被浪費掉的時間都充斥了新的記憶,那本應該空白的地方也添上了新的人。
這也是矛盾點。
“不,你們存在著,存在于我的記憶里,存在于我的情感反應里,存在于此時此刻觸碰我的實體里。你們比任何幽靈都更真實地存在于我的世界中。”
正因為他們存在于德利勃的記憶中,正因為他們填補了德利勃空缺的部分,所以,此時的德利勃感受到了‘滿足’,這本應該是好事,至少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感到滿足確實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然而對于德利勃并不是這樣,對于德利勃而言,感受到滿足并不是一件好事,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他有太多的可能性需要進行。
如果他感受到了滿足,那就是對過往時間的褻瀆。
這也是他感受到矛盾點的原因,之一。
“你說我病了?執著于某個東西?是的,我執著于真實,與時間帶給我的恨意,純正的,沒有任何添加的恨意——這一份恨意源自于我對于我的好朋友的愛,純粹的,沒有任何情感的愛。”
愛意和恨意沒有多少區別,德利勃是這么認為的,都是一種對于個人或者多人的強烈的情感沖動,他當然能夠壓抑住這一份情感,只是,他并不打算這么做,正如他之前所說的那樣,他時時刻刻都想這么做——找到自己的那些好朋友,或者,是找到其中的一位,然后親手殺死他。
親手殺死那位陪他釣魚的人。
立方體的折疊依舊在進行,在緩慢改變著這里,改變著這個高塔,為他搭建足夠的階梯,從下往上,從上往下。
“阿方斯,我能記得當初的酒局,亞歷山大點葡萄酒加冰塊……那份記憶清晰得如同烙印,我能聞到酒香,能感受到冰塊撞擊杯壁的清脆,能聽到亞歷山大抱怨冰塊化得太快的嘟囔。那份‘友情’,那份‘共享的時光’,是真的——在我的感知里,它就是真的。”
——咚。
卓沿似乎下沉了一點,不,這并不是‘似乎’,卓沿確實是下沉了一點,那本用于支撐起整個卓沿的地基都被天空的沙漏逐漸轉移到了上方,然而重力本身并不會因此改變,所以,失去的部分就會被更多的部分填滿。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
“在做我要做的事情。”
阿方斯的身體像是被什么東西擠壓了,他的四肢在一次呼吸之間被擠壓起來,繼續擠壓,擠壓成一個小小的立方體,下一刻,他就這么落在階梯上,然后滾動,墜落,當然了,在掉下去之前他就已經死了,一滴血都沒有溢出。
現在,還剩下亞歷山大。
“好朋友。”德利勃看著亞歷山大的眼睛,“你可以松開手了嗎?”
“我仍然希望你不要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下去。”亞歷山大沒有聽從德利勃的話語,他只是更加用力地試圖拘束德利勃的動作,“你不應該這么做!你殺死了我們這么多年的好朋友……你殺死了所有人!你覺得你是正確的嗎?你只是在錯誤的道路上,你從來都不是正確的!”
噗通。
回答亞歷山大的是德利勃的膝關節,重重地撞在了亞歷山大的腹部,劇烈的絞痛讓亞歷山大本能地彎下腰,然后,第二次的膝擊就撞在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收力,只有純粹的疼痛感,他的牙齒應該是掉了兩顆,或者三顆,也有可能是四顆,口腔之中腥甜的味道讓他無法思考。
只有純粹的疼痛。
“完整的人。”亞歷山大聽見德利勃這么說道,“你具備人的一切基本構造,人的身體,人的思想和靈魂,你是一個完整的人,我也如此堅信,這些就像是一種思想上的信條銘刻在我的大腦之中,不讓我反駁,也不允許我反駁。”
然而。
“然而我相比起我們之間這一種‘友情’,有更加重要的東西已經占據了我的人生,所以在這種時候保持理智并不困難,亞歷山大,在你死亡之前,作為‘友人’,我希望你能夠不帶有任何疑惑而死去。”
“等……等一下。”
亞歷山大抬起手,他捂住自己的嘴巴,雖說那些血液仍然在透過他指間的縫隙流淌出來,至少……他現在能夠勉強說話。
“你忘記了嗎……你還記得我們……”
又是一次膝擊,從側面砸在了他的臉上,亞歷山大的眼前一黑,他沒有暈倒,只是暫時失去了視覺,他所謂的視野變得一片漆黑,頭部因為充血和震蕩變得更加難以思考,反胃感不斷攻擊他的口腔,腥甜和腐朽的味道都在折磨著他自己。
“你們每說出一次‘還記得嗎’?一個我的朋友就會被帶出來,哪怕上一刻我可能與他素未謀面,這一刻我有和他們有了幾十年的友誼……該死的……我說實話,我很不喜歡,我甚至沒有辦法判斷你們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就連我的大腦都在告訴我你們都是真實的。”
繼續。
“但是我不相信。”
亞歷山大掙扎著想抬頭,想看清德利勃的臉,想用記憶中那些溫暖的片段喚醒他——這是某一種預先設置好的內容,他的某一種“存在意義”。
于是,亞歷山大艱難地張開破裂的嘴唇,血沫涌出,但他仍試圖發出那個致命的音節:“記……得……”
德利勃打斷了亞歷山大的話,他不再使用膝擊,而是伸出的左手,五指死死扣住了亞歷山大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直視自己的眼睛,那些鮮血從亞歷山大的傷口滲出,滲進了到雷柏的手指之中。
“多么完美的人性光輝,多么真實的痛苦與困惑,你們實在是太好了,好到我的每一次動手,都像是在謀殺我親愛的朋友們。”
亞歷山大被扼住下顎,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只能用那雙盈滿痛苦和不解的眼睛看著德利勃,他的半跪在地上,卻沒有辦法做出任何行為。
他的肢體的‘體積’正在被重新塑造,他的手臂被擠壓,他的腿部又在被拉長,德利勃用這樣原始而有效的方法遏制住了他一切的行為,他喪失了自己一切的活動能力,他沒有辦法活動,他無法做出任何活動。
他只能繼續聆聽德利勃的話。
“我知道你的構造是完整的,”德利勃繼續說,手指的力道幾乎要捏碎亞歷山大的頜骨,“血肉、骨骼、神經、甚至模擬出的靈魂……你擁有人類的一切,我的記憶告訴我,我們分享過面包,分享過秘密,分享過我們每一個時刻的感受……在我的感知里,這份情誼是‘真’的,它帶來的滿足感也是‘真’的。”
他的左手猛地發力,將亞歷山大的頭狠狠摜向旁邊一根因空間折疊而突兀凸起的、棱角分明的石柱——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亞歷山大眼前徹底喪失了景色,只留下了沉默的黑,劇烈的疼痛讓他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身體軟軟地癱倒,那些溫熱的鮮血從他額角汩汩涌出,染紅了冰冷的石面。
“但正是這份滿足,讓我明白這一份恩澤的本質,如果是別人,或許就會沉溺在這些好朋友的記憶之中,但是我不同,我的那些所謂的好朋友都不同,說不定此時他們也正在想著怎么樣才能夠殺死‘我’。”
德利勃看著倒地的摯友,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這份被你們——亞歷山大,你們這些人強行填滿的、所謂的記憶和圓滿,是對我過往每一個真實空白瞬間的最大的褻瀆,它只是頂替了更多人存在的痕跡,它讓我記憶之中的朋友們不再是那么令我憎恨。”
德利勃抬起腳,踩在亞歷山大的胸口,他能感覺到對方胸腔里那顆心臟在微弱地跳動,模擬著生命的最后頑強,腳下的空間再次發生詭異的折疊,那些體積再一次出現變化,亞歷山大身下的枯枝爛葉瞬間向下凹陷、扭曲,形成一個向內收縮的無形的牢籠,那些強大的空間壓力瞬間施加在亞歷山大身上。
沒有慘叫,只有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和內臟被擠壓的悶響。
亞歷山大原本完整的軀體,在不到一次心跳的時間里,被壓縮成一個邊長不足半米的、血肉模糊的立方塊,這一次,鮮紅的液體從立方體的縫隙中緩緩滲出,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開一小片刺目的色彩。
“唉……”
德利勃嘆了口氣。
“但我還是覺得好朋友這種東西算得上……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