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門內,迎面是一扇寫生蛺蝶圖的四扇屏風,彩蝶翔舞于野花之上,螞蚱跳躍于草葉之下,給人以春光明媚的愉悅和輕柔的美感,形象準確自然,風格清秀,設色淡雅,線條有輕重頓挫變化,具有濃烈的田園野趣意境。
繞過屏風,進入寬敞的包廂內落座,知客奉上菜單,張都教頭以目示意李忠等人,諸人皆擺手,張都教頭便不客氣,直接報了八個菜名:夾面子茸割肉、虛汁垂絲羊頭、肉醋托胎襯腸沙魚、炊羊肫、假野狐、洗手蟹、蓮花鴨、群仙羹,另叫外來托賣海鮮時果和旋切萵苣生菜,酒水則只點了店內招牌酒。
“可要幫閑?”知客道。
張都教頭:“需要斟酒。”
待知客躬身退去,張都教頭推開窗,指著不遠處的正在動工的皇家園林,撫須笑道:“若是在潘樓,此位置便可直視大內,興許就可以看到官家帶著高太尉踢球打彈。”
接著張都教頭講起皇城舊事,皇城的前身是唐時節度使治所,既狹且矮,太祖時,曾按洛陽宮殿的模樣,擴建了東北隅。到仁宗時,國家富足,想再擴建,但此時皇城周邊全是旺鋪豪宅,朝廷要拆遷,釘子戶不同意,仁宗無奈,只得放棄。
他剛講完,便有堂倌端上注碗、盤盞、果菜碟,擺好酒盞、酒壺、碟、箸,其人來去悄無聲息,擺放輕捷迅速,端的訓練有素。
見李倉拿著銀箸琢磨,張都教頭便介紹這碗盞、酒壺均是上好汝瓷,就連宮中用的也不多,價值遠超銀箸。
李忠留意到室內點著很好聞的熏香,毫無一般酒樓進門便能嗅到的濃重油煙和酒肉過喉之后的異味,而此包廂窗欞、桌案、梁椽,乃至杯盤碗碟,處處都打著草、蝶的印記,整個包廂裝修和器具渾然一體,顯是專門定做,不由咂舌。
等上菜的時間,張都教頭介紹道:“東京習慣,凡店內賣下酒廚子,稱茶飯量酒博士;為酒客換湯斟酒街坊婦人,稱焌糟;使令買物命妓,取送錢物之類,稱閑漢;換湯斟酒歌唱,或獻果子香藥之類,客散得錢,稱廝波;還有下等妓女,不呼自來,筵前歌唱,予小錢物贈之方去,稱禮客,或打酒坐。東京正店、腳店如此處處有之,唯州橋炭張家、乳酪張家,不放此等人入店,當然似樊樓如此排面,客人不許便不敢來。”
說話間,各式菜樣便陸續端上,更有一二十上下腰系青花布手巾,頭綰危髻的秀麗婦人進的廂間,問安后,麻利地換湯斟酒。
除了張都教頭,其余幾人畢竟還是未近女色的雛兒,一時皆正襟危坐。
桌上菜肴具是色香味俱全,尤以造型精美。
好吧,幾人皆是粗人,其實根本就不講究這些,不一會便推杯換盞,氣氛甚是融洽。
不過李忠居然和焌糟婦人聊的起勁。
只聽婦人言:“奴家夫君是禁軍軍卒,家中雖只有婆婆和小姑,但僅靠夫君七百文錢、二石半糧的月俸卻是不夠過活,去年夫君已得官長許可,自在土市子營生,加上奴家在這酒樓使喚,方可勉強過活。”
婦人言畢,見眾人皆不語看向自己,趕緊施禮道歉:“奴家失語,攪擾官人們酒興。”
眾人酒足飯飽,張都教頭賞給婦人百文錢,婦人自是千恩萬謝而去。
李忠問:“伯父可知,東京似這婦人之夫這般,自謀營生的禁卒有多少?”
張都教頭放下酒杯,嘆了口氣,低聲透露了一些隱秘的消息:“全國禁軍號八十萬,東京獨四十萬,然實有數,可能還不到此數的一半,或許更少。元祐七年(宰執呂大防報‘具出天下禁軍、廂軍人數,禁軍五十五萬余人,約支三十余萬緡,廂軍二十余萬人,約支七萬緡’。崇寧六年,樞密院報‘禁軍缺二十四萬,近創廣由勇、崇敏、崇政十萬人,尚缺十四萬’,如今六年過去,恐怕又有不少士卒如這婦人之夫這般自謀營生了。
京師禁軍補了缺,缺了補,人數卻越來越少,若說東京浮浪閑漢,其實大部分都是禁軍后代或家人,居東京大不易啊。”
張都教頭僅僅是一個低級武官,卻能知道如此多的朝堂機密,固然是他關心政局、愛鉆研時事,但也印證了大宋朝堂上下的保密防范意識淡化得多么可怕。
朝廷不重視保密工作,李忠卻不敢大意,雖然桌上都是自己信得過的人,但還是要防隔墻有耳,趕緊換個話題。
李忠感嘆道:“小侄原以為自己對經營尚有些淺見,今日來樊樓,本也存了對比之心,現下看確實是淺見,似我這等粗野武夫,若是在京城開店,怕不是要賠得兜襠布都要搭上。”
張都教頭哈哈大笑,打趣道:“還是莫要經商了,以賢侄的身手,投軍混個肚飽還是沒問題的。”
李忠陪笑,不想接著談從軍的事,再次轉移話題,問:“伯父,似樊樓、潘樓這等奢靡之所,一般消費幾何?”
張都教頭略一沉吟,說道:“今日少酒無妓,費應不過二十貫,若呼朋引伴,召妓徹夜暢飲,數百貫也是常事。要說真的奢靡生活,反不在這酒樓,達官顯貴、豪富之家宴會開銷才真是一擲千金,老夫位卑,不曾經歷,不敢妄言。”
李忠在后世倒是聽說過蔡京吃包子的故事。
說有士夫于京師買一妾,自言是蔡太師府包子廚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辭以不能。詰之曰:“既是包子廚中人,何為不能做包子?”對曰:“妾包子廚中鏤蔥絲者也。”做包子都有專門的“包子廚”工作組,而且分工到“鏤蔥絲”這么細,其生活奢靡可見一斑。
蔡京府上一天的生活開支究竟多少,以徐澤的見識,實在想象不到。但今日這頓,二十貫的概念他還是很清楚的。
算成銀子,差不多二十兩,似乎不多,也絕不是小數目,是以前李忠和族弟幾人三個月的伙食。
飯畢,張都教頭會帳打包,李忠如今也有千兩身價,但是這會不能搶著買單,因為這樣就在打張都教頭的臉,李忠心想以后有的是機會報答,自不用謙讓。
會賬時,果然不足二十貫:共十八貫五百十六錢,實收十八貫五百錢,一貫錢五六斤,出門大額消費當然不可能提一麻袋銅錢——用的是銀子。
清以前,不算五代混亂時期燕國用黏土燒制的“山庫錢”,歷朝真正由國家鑄造發行的錢幣基本是銅、鐵兩樣,金、銀只是可用于交換的貴金屬,從未作為官方發行的貨幣大規模流通過。因此,金銀價值難定,實際上是隨市場變化而浮動的。
有宋一朝,銀銅兌換比波動很大,此時,一兩銀子可兌銅錢千余文。
“貫”本是“十佰”,即十個“一百錢”,不過此時“佰”卻不是真的一百文,在各種場所標準不一,官用七十七,街市通用七十五,魚肉菜七十二,金銀七十四,珠珍、雇婢妮、買蟲蟻六十八,文字五十六陌,行市各有長短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