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天璣寶閣名喚天璣,卻并非立于天璣峰上的一座藏寶閣,而是一個門內設有許多入口禁制的小乾坤,各峰各處皆設有入口禁制,只是這入口樣式卻是實在不起眼。白無瑕從大殿出來后便來到天樞峰東北角上的一棵低矮桃樹前,與其他桃樹別無二致,只是在較低的某一枝上以紅繩懸了一枚銅錢。
一手捏住獎賞的二層銅錢樣式鑰符,一手捏住錢眼,“金闕開扉,靈光引路”,口訣剛落,錢眼一道靈光乍現(xiàn),白無瑕便似被吸入錢眼中一般消失不見。
一搖身,白無瑕卻似乎還是回到了錢眼所在的桃樹旁,若不是看到稍遠處的大殿上莫名立了一枚巨大銅錢,遠處更是有鯤鵬虛影劃過云端,白無瑕真道是天璣寶閣這宇內乾坤出了什么問題呢。
白無瑕笑著搖搖頭,向著大殿大叫一聲“壺真人,路遠,懶得走啦!”
“又是你小子啊!”天空中傳來沉悶的聲響,頃刻間天地繞著白無瑕扭轉,腳下土地與身邊事物都化作虛影揉捏到了一起,白無瑕一時似是踏在虛空寰宇之中。
只是一瞬,原來那團揉搓了天地萬物的虛影又霎時展開,白無瑕一搖身又站在了一古色古香的如同俗世當鋪一般的屋內,面前老紅木柜臺后的躺椅上躺著一個五頭身的小老頭,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一手握著一酒壺高懸過頭,作倒酒狀,老頭張嘴,卻并無酒從壺中出來,過了一會,老頭暢快的哈了口氣,似是剛喝了個痛快,這才想到面前還站了個人。
白無瑕俯首道:“無瑕見過壺真人。”
“哼,你我還客氣啥!你個小子真是比我還懶啊,知不知道老夫變化一次消耗多大啊,這么點路都懶得走!消耗靈氣事小,但老夫得多喝好幾口才能補回來啊。”說罷壺真人又拿起空酒壺猛灌一口。
壺真人是天璣寶閣這方小乾坤的看守長老,據說也是寶閣的創(chuàng)建者、宗門的開山長老,但遁入這方小天地后便再沒出去過,沒人知道他實力如何,只知有空間術法之大神通,負責維持天璣寶閣的穩(wěn)定,這處小乾坤的萬事萬物皆由他隨心所欲而改變,白無瑕先前還見過藥鋪樣式的,黃金大殿樣式,皇宮樣式的,這次玄一門翻版樣式的倒是頭一次見,白無瑕衛(wèi)道頻頻,當然也是常來寶閣領賞,這壺真人倒是除了師父以外第二熟絡的老頭。
“無瑕的錯,下次一定改。”白無瑕略帶些得趁的玩趣道。
“別整那虛頭巴腦的,下次給我?guī)c酒,跟我道歉沒用,跟我寶貝酒壺說才有用!”壺真人揚了揚酒壺,微微抬眼瞥了眼白無瑕。
“喲,小子這次傷的不輕啊。治傷的你得去醫(yī)門拿,真人我這兒可沒有。”壺真人又坐起來了些,睜開眼打量起白無瑕的狼狽模樣和兩手慘烈的傷口。
“多謝真人關心了,無礙無礙。”
“記得銅錢給我,這次想要些啥?”壺真人把眼光從白無瑕的傷口上挪開,坐到柜臺前,擺出一副真的當鋪老板的架勢道。
白無瑕一時還真想不出自己想要寫什么。天璣寶閣攏共分幾層白無瑕也不知道,他只知三層,第一層放的是較為普通的法寶,御器和一些修煉材料什么的,只要得到長老等的證明,直接來取用都是可以的,一層甚至不怎么見到壺真人的真身。而再往上的二層所存放的就是有些價值的好東西了,必須得到銅錢鑰符才可以進入二層空間取物,銅錢鑰符也會刻明可取的物件數量等。像白無瑕作戰(zhàn)時所用的神機錐帽其實只是一層的普通法寶,若是二層的法寶,可能就抗得住食炎豹的攻擊了。而往三層,更是宗門的利器所在,包括一些大妖的精魄材料等大抵就存在三層。再往上也應是有的,不過就并不是白無瑕這個層次可以觸及的了。
白無瑕身后負有雙劍,一把是自己先前衛(wèi)道的獎賞,在二層領到的一把寒鐵鑄劍,是當年天璣煉爐一等一的好劍之一;另一把則是師父所贈的佩劍“當歸”,雖然未發(fā)現(xiàn)其實力幾何,但想來是能放在三層的水平。
白無瑕算起來也近來在天璣寶閣二層領過十來回東西了,只是除開一把寒鐵劍外并未如何好好挑選,在二層領了一個上品儲物袋后就凈是隨手拿一件往里塞便是,也不知其過沒過眼就選定了,這也讓壺真人感到有意思。
“這次別隨便挑了啊,你那破錐帽打架打壞了是不?來,看看這些,哪個不頂你十頂百頂。還有護臂,你也整個兩副。”壺真人從躺椅站起來,酒壺一揮,便在眼前臺面變出幾柄傘,幾頂帽子和護臂來。
“朱雀紅蓮傘。可防可攻,莫說魔焰,仙君真火灼燒也不帶怕的。”
“紫金葫蘆傘,收妖納物樣樣精通,更是有反擊對手招式的本領。”
“你看,還有這幾頂新錐帽,,,”
“壺真人,給我拿點好材料,我把壞掉的修修就好。”
壺真人自知犟不過,只是心中生點悶氣,嘆了口氣,將原先法寶收回壺中,“真想把你小子這榆木腦袋收到壺里也研究研究看能放幾層。”一邊念叨一邊又從壺中一股腦倒出了許多材料,將大腦袋伏在臺面上翻找起來。
“這個好,天隕寒鐵,比你寒鐵劍的鑄料更好,唉就是這個戴在腦門上也忒重了。”
“這白靈蛛的蛛絲也是好東西,據說縛仙索就是用的這個,誒不吉利不吉利。”
“獸皮材料怎么樣,不妥。”
“這兩個是不是可以入藥來著,我倒是不清楚了,你得問問玉衡那邊的老頭。”
白無瑕卻是在一堆材料中瞥到一抹亮光,便探手一抓:“壺真人,這個如何?”
壺真人回過頭來,擺手道:“最近從東海那邊新送來的,金翎七彩鳥的翎羽,正常看是金色,不同光照和不同環(huán)境下有不同的顏色,用途嘛,主動以靈氣催發(fā)可以發(fā)出極強光亮吧,唉,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不妥不妥。”
白無瑕似是想到了什么,沒來頭的笑了一下:“就這個吧,我找天璣峰的師父們幫我研究研究看看。”
“告退了,壺真人!”
不等壺真人把詫異的神情收住開始勸說,白無瑕已經將銅錢扣在桌上,倏地消失在天璣寶閣了。
“記得找天璣峰那個姓張的,他技術好!”當鋪之中只剩壺真人的呼喊聲回響。壺真人想來這次還是沒搞懂這小子的想法,只是搖搖頭笑了笑,將銅錢塞到酒壺之中,躺回椅子上接著喝了起來。
回到玄一門白無瑕先是跑了趟玉衡閣取了些傷藥,隨后又跑了趟總務室,多要了身干凈的衣服,他可不想穿著一身“馬褂”去拜見師父。
兜兜轉轉,終于回到了這間位于崖壁最東,屬于他的小屋。
白無瑕已經是門派弟子修為境界中的佼佼者,又是目前為止衛(wèi)道次數的門派記錄保持者。宗門并不是沒有給他安排更高更寬敞的住處,只是在白無瑕心里都沒有這間從小陪伴他至今的小屋好。
白無瑕拉開僅有的一扇小窗,初晨的陽光傾撒進屋子微微刺眼,極目遠眺,可以看見遠處一塊高石上有一條瀑布傾斜而下,而瀑布下的池子旁,便是一個正在專心垂釣的老者。
“果然在釣魚。”白無瑕淺笑著說。
白無瑕坐到床邊,從床下抽出一個大木桶,手一揮,墻上的竹管里便有一道清冽的水柱噴出,正落進木桶里。
白無瑕將草藥一股腦到進水中,脫去衣裳,方知手臂上的傷只是冰山一角,白無瑕的整個背上,疤痕大大小小,處處皆是,簡直可以用星羅棋布來形容。
雖說修士自然可以通過法門來修復身上的一些傷痕,但用白無瑕的話來說就是:懶得弄了。
幸而還算俊俏的臉上沒留下什么傷痕,反而一路在外的風吹雨打把這張年輕的面龐打磨地得更為硬朗成熟,英氣十足。
從白無瑕及冠之年剛好踏入化氣境能夠下山衛(wèi)道至今,他已經參與了七十九次除魔衛(wèi)道。身上的這些傷痕,皆是他的戰(zhàn)勛。
用一些專心修煉的門派弟子的話來說,“白無瑕哪里像個修士啊,他簡直是個戰(zhàn)士。”
白無瑕小心翼翼的把擦了藥的雙臂擱在木桶兩側,將身子浸入已經云霧蒸騰的藥浴之中,霎時感覺渾身的氣血在四處奔走,靈氣也活躍起來,充斥了周身靈脈。
靈脈,是修士的命根子。凡人亦有修煉者,卻大多只能停留在淬體境界,只能起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作用;而唯有體內蘊含靈脈,且靈脈已開的人,才能感受到天地間的靈氣,通過研習不同的功法踏入修士行列。若是體內沒有靈脈,即便淬體至最高境界,也不會有一絲氣感。
白無瑕的靈脈,可是被他的師父,昔時的玄一掌門,清觀子一眼瞧上的。
白無瑕閉目凝神,想起了陸游凰的擠兌言語,心中一陣不解。他不明白為什么陸游凰還有許多其他同道會因為自己出去衛(wèi)道除魔而心生不滿。
他只是聽師父的話多下山走走,想多為門派做些事情。
盡管他也有自己的自傲和私心,他不想別人再叫他的師父“釣魚老頭”,他是他僅剩的親傳弟子了,他得有出息,很大的出息。
想到這兒,白無瑕突然在狹小的木桶中盤腿而坐,運氣周身,默念心法,他想趁著這點閑暇時間抓緊修煉一會兒。下山衛(wèi)道雖然能提升實際的靈氣運用能力,但耽擱的修煉時間卻必然會導致境界的停滯。
“必須得加快修煉了。”這次的仙門大比,白無瑕自然也是想試一下鋒芒的。
可今天的白無瑕修煉卻沒那么專心,他忽而無端地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父親常常披著盔甲,掛著長長的披風,父親在舞劍,身穿紅衣的母親就在一旁彈著胡琴,其它的他就再也沒有印象了。畢竟白無瑕也是在極小之時便被一位仙風道骨的道人所接走了,留下的更不過是一星半點的碎片罷了。
可今天不同,父親舞劍時沒有束發(fā),顯得更加豪邁;母親則穿了一身白衣,只在一旁靜靜看著。
這是一個很干凈的陰天,白無瑕感覺他們的臉都看的更清楚了。
正當他想走更近去瞧一眼時,天空中轟的一聲巨響,忽然下起雨來。
緊接著空中飛來黑壓壓的一片,是箭!
四面八方飛來的箭倏地射在父親和母親的身上,又有一群穿黑衣服的人拿著刀從墻頭,從屋頂翻進屋內,一刀刀劈砍在他們的身上,父親仍在舞劍,母親也仍笑著看。
白無瑕提過手邊的一把劍沖進院子里,瘋了似的劈砍。黑衣人也不閃躲,一個接一個的倒在他的劍下。
“爹,娘,快跑啊!跑啊!”白無瑕絕望的吼道。
院子里具是倒下的黑衣人,渾身已經破爛的父母相擁在一起,背上插滿箭矢。
大雨瓢潑,血流成河,洗刷著白無瑕的腳下,將他的鞋染成了血紅色。
白無瑕想要嘶吼,卻沒法出聲,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呼哈~”白無瑕頭猛地抬出水面,大口喘氣。“爹,娘!原來只是一場夢。。。。。。”
自白無瑕踏入淬脈境后便很少做夢了,更別提夢到父母,修士道有夢便是有執(zhí)念,而執(zhí)念是影響修煉心境的心魔,靈氣的淬煉容不得半點摻雜。
說起自己的父母,白無瑕也偷偷想過能否有一日可以下山去尋一尋自己的父母,即使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是否健在,回憶中的畫像也是如此模糊。
剛入門時師父便嚴厲地囑咐過自己,踏入這山門,便是與過去劃了線,往后便以修士白無瑕自居。
無瑕一名是師父所取,既是寓意自己靈脈優(yōu)秀,也是愿自己修得一顆無瑕道心,白姓乃是長老為新弟子卜卦所得,很巧,也是自己的本姓,師父說是道緣。
還是孩子的白無瑕哪聽得懂師父所說的與過去斷舍離,只是每每自己哭鬧著要見爹娘時就沒得飯吃罷了。
關于自己父母的問題,小時候的白無瑕不敢問,在玄一門待的年頭長了,倒也覺得無須問了,只是偶爾會乍然像今日一般無端想起罷了。
自知此時已經無心再修煉的白無瑕穿上了新衣裳,收拾了收拾便打算去拜見師父。
白無瑕的師父,清觀子是上一任的玄一掌門,曾是當之無愧的世間修士第一人,半步入歸元,卻在十年前一次例行的山外衛(wèi)道歸來后將自己掌門之位讓給了師弟,自己則拎著那一桿魚竿上了山頂的心清譚。
門內有傳言清觀子是犯了大戒又遭了心魔劫,讓位閉關,是自省。
一來便是十年如一日的靜坐與垂釣,一代天驕就此沉默,門內中人乃至整個修士界既有惋惜,也漸漸不乏輕蔑之語。總有人覺得自己只要踏入天境不時便能追趕上這位不增反退的境界;白無瑕只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對于自己師父的實力他有著絕對的信任,只是有時仍氣不過,師父不愿搭理他們,那便由自己這位清觀子親傳弟子來回應他們。
清觀子這一釣就是十年,可山門絕頂來的無根水,哪里會有魚呢。
師父說:“什么時候魚釣上來了,他也就走了。”
洗凈換衣后的白無瑕剛踩上第一節(jié)上心清譚的青石板臺階,一道徐緩有力的聲音遠遠傳進耳中:“無瑕,今日不必來見我。”
“師…”白無瑕欲言又止,“是,師父。”
白無瑕對著山上深深一拜,剛欲轉身,又是一塊小石頭砸在他的后腦勺上。
白無瑕回身,卻是空無一人,再正過身來時,只見一雙笑盈盈的眼睛正對著自己。
這雙嬌媚的桃花眼離白無瑕的眼睛不過一拳之隔,眼眸清澄透亮,眼角妖冶上挑,連白無瑕自己都有那么一晃然的緊張,少女本人卻一臉的不以為然。
發(fā)現(xiàn)自己的把戲碰上“木頭人”白無瑕一點反應都沒有后,少女有些失落地將前傾的身子收回。
少女穿著一件,可能是整個玄一門內唯一一件,染著桃紅色的衣服,而且染得極不勻稱,領口色淺,纖細的腰際向裙擺色澤俞深,顯然這并非是人均清一色素裳的玄一門會為弟子定制的,定是少女自己收攏了不知道多少的桃花瓣才搗鼓出來的染液。
不過穿在這正值花季的少女身上,這抹桃紅確是與她臉上盈盈的酒窩很般配。“吶,木頭人,釣魚爺爺給你的。他讓你好好養(yǎng)傷喔。”少女看了看腳后邊,“出來吧。”
語罷,一只胖胖的青蛙瞪著大眼從少女裙擺后跳出,肚子鼓鼓的,一蹦一蹦跳到白無瑕腳下后,“噗”地一張嘴,富有彈性的長舌頭將一瓶白色的藥瓶卷出,甩到了白無瑕面前。
白無瑕看著空中甩開來的粘稠的液體有些猶豫,但還是馬上雙手接住了即將落下的藥瓶。
“噗”少女雖然遮著嘴,眼睛卻又笑成了兩朵桃花。
白無瑕俯身向山頂一揖,轉身欲走,突然想起來些什么,從儲物袋里掏了幾下,翻出來了方才的七彩羽毛,轉向少女擺出一副不經心的表情遞了過去:“諾,回禮。”
“呀,這個漂亮!還是木頭人你有本事啊,總能給我找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
青石臺階的盡頭,雙腿盤坐在一汪清泉旁,穿著一件陳舊道袍,披著黑紗的老者一頭黑發(fā)已經悄悄爬上了銀絲垂到地上,胡須也已垂到脖頸高度,專注的兩眼此時才稍稍從被水花飛濺,圈圈漣漪的水面挪開,望向臺階下。
“好生休養(yǎng),無瑕。”師父的聲音遠遠傳至白無瑕心里。
“待到手上的傷養(yǎng)好再行修煉也無妨。”師父又補充了一句。
“無瑕明白,謝師父。”白無瑕又是一揖,再轉身時,方才的桃花眼少女已不見蹤影。
還有句話,師父卻沒讓任何人聽到。“希望是我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