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月某日晴
師傅的病好轉許多,已經能下床走動了。老人家到底恢復得慢,也沒辦法。
天氣回暖一點。雪融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街上又變得熱鬧了。不時有馬車經過,車輪碾在雪上,有一條淺淺的印跡。前些時候不曾見著的巡警,這會兒也出來了,想必天氣暖和,蟊賊也多起來了吧。
說起來,面包不剩幾個了,又得去做。其實無聊得很,面粉粘在手上黏糊糊的,還滲進指甲縫里;做一次面包,臉上和頭發上都沾不少面粉。有時候進了眼睛,更加難受。真不知道他們怎能忍耐下去。再者,辛辛苦苦做出來,大部分也只是賣給別人,賺得一點點可憐的薪水。承杭想接班,那就隨他。
只是我也想不到,除了做面包以外有什么生計。要不去當巡警?穿著一身警服,挺正義的,但往往作威作福,我不喜歡。東奔西走,有時還冒著生命危險,又是何必。比起面包師,他們的薪水更微薄吧?
要不索性皈依去當個修士?吃穿不愁,以傳教的名義閑逛,就算被本省教會分配到別處,也沒事。大丈夫理應有成為蓬草的意志,更該像蒲公英,落到何處都能生存下來。但是,整天捧著經文,克己禁欲,會不會不太人道?上次看到的那個神甫,一把白胡子,走路都蹣蹣跚跚,看著滿腦子都是之乎者也,正襟危坐,像個哲人那樣,多可憐。按我說,倒不如東海邊上的一個逍遙漁夫,飲酒賞月,大哭大笑來得暢快。
但是我也不會捕魚啊。漁夫拿起魚竿時,也是釣錢的好手,我卻沒有謀生的技能,現在學會了做面包,出去,只能餓肚子。難道靠一支鋼筆去過日子嗎?我說一千遍了,這不可行!報社也是這么說的,我的文筆這么魯鈍,見識這么淺薄,閱歷那么貧乏,怎么去搶人家的飯碗?就連信紙也買不起!再想這些,就是呆子、蠢材!
某月某日雪
果然又下了大雪。還有幾個面包,暫時沒有去做的必要了。聽說修道院的節日臨近,既沒有第二家面包店,又得從我們這兒取了。雖然仍逃不了做面包,但是不是意味著,我又能去送貨呢?上次那個小修女,我真想再見她一面。
師傅的病本來快好了,一場大雪,讓他著了涼,又遭了感冒。唉。承杭不該扶他出來看雪,但也有我的問題。
某月某日雪
偶然聽見別人說,修道院因為罕見的暴雪,不得不停止今年的祭典。但我不信,暴雪礙事是必然的,但修道院那種近乎瘋狂的地方,會在乎幾場不得了的小雪嗎?沒想到,修道院的頑固,這會兒竟然成了我信念的源泉。我希望它再頑固些,堅決地慶賀一切節日。
但我又希望它能對小修女溫柔些,僅僅對她就可以了。如果她有朋友的話,對她的朋友也溫柔些吧。我的話不一定奏效,但也許有那么一點點作用呢?唉,我覺得她挺可憐的。
某月某日晴
這種無聊的日子什么時候過去!只可惜找不到替代品,只能妥協,妥協等于忍耐,屏息斂聲。師傅的病剛好,就開始緊鑼密鼓地做面包,承杭給他打下手,我照樣看店。
店里的來客,面包還剩幾個,如是等等,我再不想記錄了。來客,總是會有;面包售罄,也會慢慢擺上柜子的。我的日記,不是賬簿,也不是出入記錄,沒有必要事事由著店里來。我只愿寫自己的事,而且深深期待著,哪天能夠擺脫著籠子,自己出去闖闖。說頭破血流也不在乎,那不可能,但總歸要有些膽量,偶發的英勇,也勝于永恒的怯懦。
某月某日陰
今天換了承杭看店,我來幫師傅,但我早先說了,做面包很煩人。我沒修指甲,所以濕濕的面粉鉆進指甲縫里,卡在里面,就像水管堵塞。和面,像在刨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想,明明師傅和承杭都能做得挺怡然,甚至陶醉得忘乎所以,我卻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我真不適合干這一行。唉,無論如何,我期待改變,期待某個機會,讓我能拋開這一切。去做我自己,成為我本應是的樣子。
但是,加果醬的時候,我每個面包都多加一點,希望這些能送到修道院吧。師傅做面包忙得不可開交,這次一定不能親去。
某月某日晴
唉,今天的一切總是超出我的逆料。垂頭喪氣,不應該這樣的。可是我面前的所有,無論是四面墻壁還是手中的鋼筆,通通變成灰色,失望,乃至絕望的顏色。為什么呢?為什么呢?為什么明明我這么期待,卻發生如此戲劇性的事呢?
不行,多坐一秒鐘,我簡直快要窒息了。不能遂愿,就像呼吸被遏止一樣,一點點地看著生命流去。絕不能這樣!我的未來,我的前路,不能取決于他人的三言兩語,還得要自己去爭取呀!我不是聽命于誰的奴隸,我是自己命運的主人,我想做的事,一定得為之奮斗,如若只能悶坐著唉聲嘆氣,那我存在還有什么意義?無論用什么手段,明天一定是我去送面包,而不是承杭那小子。店長我都能不做,這一趟,必須是我去!
某月某日晴
事成!我和承杭換過來了。但興許我太過激動,被他察覺,總之,付出了幾倍的代價,我不愿提,可是比起能去修道院,一點錢財又算什么呢?明天,只要等到明天!至少這次,再真切地看她一眼……
第二天很快到來了。承杭恪守諾言,裝病,于是這次還是陽衡送貨。
這天天氣不比前幾天的暴雪,整日天晴,路上的積雪融得差不多了,天上幾片白云,空氣中只有淡淡的霧,對視野是全然無礙的。大清早的,他就早早地出了門,一方面是不想待在面包店,另一方面,也為了避免迷路所耗的時間。可是這一次,他卻近乎輕車熟路地到了。這是他自己也未曾預見的。他想進去教堂等等,可是教堂也還沒開。
“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他有點擔心,然而,又出奇地感到輕快。幸好是我等她。
真是奇怪的感情。他自嘲起來。
修道院偶爾有人出來,他細細地看,感覺那些人都長一個模樣,終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有時,他會疑惑,某個矮矮小小的,是不是上次見到那小修女?他冒險地走近,總是失望。說是冒險,并非因為怕人發現,而是怕被發現后對方順手拿了面包,他就能大功告成似的回去了。他可不愿這樣。務必得等出那個人來。
他看著日頭一點點升上去,到了頂上,冬天的陽光竟變得極毒辣,烤得人生疼。但也難怪,這本是融去十厘米厚雪的熾熱。陽衡躲到附近的樹下,濃濃的綠蔭驅散炎熱,他得以靜下心來等待。他靠著樹坐下,撿起一根枯枝,隨意把玩。把枯枝折成三段,隨手一扔,他又覺得有點無聊,所幸有個樹洞。樹洞里邊滿是枯葉和干癟的漿果,但在這暗色的堆疊中,有一點金光閃閃,他以為是個金幣,就取出來,是個鍍金的銅戒指。戒指生了銹,剛剛暴露在外的,碰巧是它僅剩的金色,剩下的表面都是黃銅。陽衡看見這戒指,想起前兩年給師傅送過一個一模一樣的,掉了色,師傅發現內里是銅的,就悶悶不樂,讓他扔掉,陽衡只好先把它收起來。他認為,物件的美麗,并不來源于材料,而是造型,乃至背后的意義。因此沒有扔掉。在這看見同款的,他就揣進兜里。但是,用得著嗎?他思忖著。
陽衡這次走運了。修道院內存置的蘆葦,想必難以經冬,已枯黃了許多,本著愛惜糧食的原則,修女們將余下的都拌點肉末煮了,權當開葷。春霧又不得不出來。她看看天,想必沒有上一次那么寒冷,就放心許多,做好了等到天黑的準備,出門了。
可是,春霧一出門,就碰上四處張望的陽衡。她愣了愣,還是決定走上前去。怎么還是這人?她有點驚異,原先那老人家呢?他們隔著鐵門對望,陽衡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嘴巴張開,卻吐不出只言片語。真是咄咄怪事!竟然真碰到她了。春霧卻在想,如果一言不發,取了面包就回去,勢必還要再等上很久才能進門,那倒不如,先在外面徘徊一會兒。
她在等陽衡說話。
陽衡也迫切地想要說些什么,但漲紅了臉,像個半大的番茄,也難以釋放一個字來。最后,尷尬到極點時,他終于想起什么似的,舉起手中那箱面包。
“給。”
“謝謝您。”春霧下意識地說。嘆了口氣,轉過身去。
“喂……別走。”
春霧回過頭來,有些疑惑。
“我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我叫春霧,春天的霧氣。”她臉頰緋紅,小小聲地說。而后,又反問他,“那您尊姓大名?”
“陽衡。太陽的陽,衡量的衡。”
“真好聽的名字。”
陽衡還想問很多事,不僅僅是她的名字。她芳齡幾何?為何住在修道院?這宗教到底有什么好?里面的人能出來嗎?他聽說過許多流言蜚語,關于修女的各種緋聞,雖說外人通常尊敬修道院,但不妨礙他們對修女的生活想入非非。可是,問出這些話,他又感到徹頭徹尾的冒犯。這怎么好意思……
他覺得自己像闖進居民區的猩猩,一舉一動都被人笑話,即使僅僅呆站著,眾人也會好奇地靠近,用看怪物的眼神打量他。眼前的春霧,就像是那些人的一個縮影。雖然他憑借無端的自信,深知不是這樣的,卻于他的慌張無補。他缺少應付這種場合的經歷,放在平時,尚且緊張得坐立難安,更何況,面前就是那小修女。這種感情,真是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