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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逃亡

第八章

荒原逃亡 踏行Akary 3485 2022-03-20 12:37:34

  陽衡心想,既然離修道院不遠,不如自己去送信。他在信封上虛構了一個名字,以免受人懷疑。他做賊似的去了修道院,在那個小小的空郵筒中,放進他的信件。回到店里,滿腦子是信中的只言片語,時而擔心自己哪個字不恰當,哪句話會有所冒犯,他想立刻跑去把那封信取回來,細細修改。但一則天漸漸黑了,二則送信前已修改過無數遍,他也深知即使再改,再送,還是免不了馬后炮似的焦頭爛額。因此,他帶著滿腹的疑竇和驚惶,入睡了。

  此后,他還是悶悶不樂地過了幾天。到底會否有人取信呢?即使有,會不會哪個毛孩子惡作劇,在這之前,把他的信毀了呢?一連下了幾天小雪,鎮民躲在屋中避寒,想必沒有誰會有惡作劇的閑暇吧?

  某月某日雪

  小雪。不提了。自上次交了信,過了幾天?為什么還沒有回音呢?會不會她壓根沒收信?是我的落款標得太奇怪了嗎?不應該這樣啊。或許,她看了信,被哪句話氣得起誓,再不搭理我一下,那可怎么辦啊?唉。這幾天沒有客人,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都快著魔了。何以這樣!真愁人。

  這種日暮一般的愁緒,此后又持續了幾天。但在某一瞬改變了。回信送到了面包店。信紙干凈、整潔,像是一揮而就的。字體如蝴蝶起舞翩翩,靈動,清麗,卻也不失規矩。可是,大意的送信員,把信件隨手擺在了桌上。

  承杭經過,看到半開的信封,不由得取出里面的信,略略看了,轉而深深地感到可恥,他的疑心,讓他以為陽衡在密謀。可這只是情書,承杭感到自己破壞了自己的原則,就像沾了糞一樣惡心。他沒有在意寫信人的身份,也不愿去想,對他而言,不管是誰,這都像麻雀的婚禮一般,遠不及那個觸手可及的位子,重要。所以,他板起臉來,決意再不偷看了。

  陽衡先生:

  您貴安!

  “春霧小姐”,真有趣的稱呼!但是否稍顯拘謹了些呢?請您原諒,我也暫且依樣畫葫蘆地這么叫您吧。我本想寫很多,但供我自由支配的時間少得可憐,我不想您等得太久而認為我無禮變心云云,因此無奈寫簡短一點,請您原諒。

  的確,修道院的中庭也積了一層雪,天氣確乎冷起來了。雖然有壁爐,但木柴所剩無幾,再者,幾間房子的窗戶漏風,因此屋內總不得溫暖。一些修女因為受凍而病了。至于我,倒是還好,她們怕我也遭了風邪而害病,就把多余的大衣給我。因此,您不必擔心。祝貴體安康!

  另:我向天主許愿了,希望您下次寫信時不用那么糾結。

   春霧

   陽衡看看紙上一個小小的笑臉。三筆畫。他為之思索了兩天,再寫起回信來。

  春霧:

  您貴安!

  直呼其名,難道不會冒犯嗎?但是,如您所說,朋友間的談話,理應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可是,既是朋友,理應增進雙方的了解,而不僅僅局限于姓名的相知。我還不知道您的愛好,先談一下我的吧。有點自我介紹的意思,其實我不太喜歡,因此會盡量避免那樣。

  您見我是做面包的學徒,但實際上,對做面包,我不感興趣。我覺得更有意思的,是當一個作家和詩人,成為像雨果和托爾斯泰那樣的大文學家。一方面,并非以空想和幻夢去創作,而是腳踏實地地行走,感知和聆聽人民,去觀察和體味社會的運作,把握時代的脈搏與發展動向,發現歷史隱匿于煙塵后的呼吸,以及所謂命運,實則為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滾滾齒輪;去探索和找尋,無處不在的隱形的真理;用一支半管墨水的鋼筆,去吹響戰斗和革新的號角,號召和鼓舞人民,創造光輝燦爛的偉業。另一方面,又要將前人的事業和成績,明鏡一般,客觀地反映,再像熔爐似的加以精煉,成為指導本時代行動的經驗,須知文字的威力勝于槍炮,一句口號,有時可抵一個軍團!即使萬世以后,當煙塵消散,塵埃落定時,世人還能追溯如椽巨筆的蹤跡,去看這深藍的墨水,譜寫出多少動人的史詩!

  而做面包,僅僅是果腹的工作而已。供人果腹,自己也暫時賴以生存。我不想這樣,但現在沒有辦法。我感到我不應寫那么多的,現在重寫又不像樣了,給您說了這么多胡話,請別在意。您或許忙于應對日常,決計不會理解吧?那沒關系,只當我夢囈好了。下次可以聊點有趣的,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祝您安康!

   陽衡

  陽衡:

  貴安!

  您以為,我不能理解您的感情嗎?莫非,您只是把我當作傷春悲秋的小婦人,坐個馬車都會喊頭疼的,腦滿腸肥的貴婦嗎?告訴您,我可不是這樣!也許,我的知識不如您的淵博,但也不要輕視我的認知!我知道紫禁城的結構,西歐的政理,飛行器的發明,我相信赫胥黎的話,我通曉尼采和王陽明,也了解馬拉和譚嗣同。您可能會為此驚異。但我討厭別人低估我,討厭別人將我和誰等同。我相信我的心是特別的。

  當一個作家,這是多好的事啊。浪漫、飄逸而不受約束。可是,您得想到,即使您有大仲馬的筆力,再輔以陀氏的眼見,如今可不必往昔的動蕩。您所處的環境,也不是什么大爭之世。這山溝,有什么人民,有什么時代可言呢?千百年都是這樣,一成不變的。天主在上,雖然我是所謂虔誠的信徒,但有時也不得不懷疑和動搖。為什么,天主治下,會有這么多愚昧和災難?受教育成為了幸運,知識分子變成了少數派。當社會朝著深淵飛馳的時候,您還能如何吹響號角,去拯救萬民于水火呢?

  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樣,您曾出去過,理應知道不少吧?我自有意識以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修道院中度過。您能看到我劃去“糟蹋”二字,一則出于基本的尊敬,二則的確受教于此,不能說是完全的空度。因此,我慶幸,一個山溝里的面包學徒,竟并非愚頑的木石,而是實實在在的,人。原諒我這么說。總之,我現在激動極了。吻您的手。

   春霧

  春霧:

  貴安!

  您能知曉我的感情,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原以為,修道院內都是黑暗情景,現在看來并不盡然!您能在里邊受教育,到如此文雅而博學的程度,里面想必有個相當優越的教育機關,至少是私塾,甚至學院。修女們也理應學富五車吧。

  回答您的疑問。我出外的時間極少,而且都在幼年,具體而微的,已經忘卻許多了。現在回首,竟有些霧里看花的感觸,上次和您說的西安大官,是我為數不多記得的事。我與您提及我的父親時,似乎說過,他是商人,也是作家。他從商,做得風生水起,搞文學卻很落魄。寫出來的文章不少,還有幾篇仿古的長詩,他自費印刷了一些,往往滯銷。唉,我總是回想起父親,卻不想提及他。我害怕自己以后如果真躲在小房子里,當了作家,恐怕也會落得身無分文。連一聲倒彩都沒有:有讀者,才會有批評。說來慚愧,我不知如何去謀生了。唉,總之,我討厭無味的競爭,可是總被卷入其中。和我共事的一個人,很能干,為人很正直,但有些小肚雞腸,鹓鶵似的,總覺得我會覬覦店長的位置。我想和他挑明,卻怕被師傅聽見,說我不上進。其實我只是“夫唯不爭”而已,這也有錯嗎?

  我寫日記,也寫一些拙劣的小說。如今筆力差勁,以后總會有所增進吧?我希望這樣,可是,我總有忽明忽暗的預感,這種預感,在我深夜每每執筆時,就會像油燈的光火一般,灼燒著我,使我在恐懼之余,又有幾分難言的快慰,感到雖然不得意,我也不曾放棄自己的目標。我大抵會重復父親的舊路,留幾張手稿在別人的閣樓上,等著某個直系親屬去找尋,繼而滿頭霧水地抄錄。

  我手邊放著的,正是前幾天掃閣樓時收拾下來的,父親的手稿。一些無意義的殘頁。復刻下來也賣不出去。請您原諒,我不知道是否該給您寫這些。吻您的小手。

  又及:最近天氣陰晴不定,時而驟雪,您記得加衣呀。

   陽衡

  陽衡:

  貴安!

  修道院內,哪有什么學堂!大部分修女,都是無知而淺薄的。她們整天談論的,無非是誰的吊帶襪真好看,哪個修女又用什么涂了口紅,而已。修道院不是大學,我們的廖嬤嬤,也不是教授。這里只有宗教,只有神。我受教育,是某種因緣的驅使。雖說告訴您也沒有關系,我知道得不多,您得保密。我有記憶起,就待在這里了。聽人說,我是誰的女兒,我并不在意,因此沒有窮追不舍地問。我想,我是我,不是誰的延續和替代。誰之所以是我的母親,我之所以是誰的女兒,完全是機緣巧合,一種難免的意外。總有某個人成為我的母親,我也總會成為某個人的女兒。不一定是那人。她不曾照顧我一毫,那就只是我生物學上的父母。

  有人教會了我這一切,在我心中點起了明燈。然而,她又用黑紗網,一把將這火苗扣住。黑紗網,就是某種不可明說的,控制人身心的存在。而且,這存在不是正派的。是某個女巫的私作,一攤混合物,這就有許多人去相信。我了解過正教,無論是哪種,都不會像我現在所信仰的一般荒謬離奇。就像誰的囈語,有人去信。唉,我期待這烈火,終有一天能點燃幕布,再點亮外邊的黑夜!但這是空想。我不知如何去反抗,陽衡,我感到深深的迷茫。就像腹痛難耐者,抱怨這五內的折磨,怨而生恨,就在肚子上亂錘,也不可行。我想反抗,卻發現這每一寸陰翳,每一點阻礙,都已然與我融為一體。強行摧毀,無疑斷臂一般疼痛。而我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這里。我去找她談過這個問題,可是,她不回答。

  大概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吧?

  您也請注意保暖,別冷著了,吻您!

   春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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