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夫妻兩人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到了郊外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孤零零立著一片低矮的鐵皮紅磚房,外圍是歪歪斜斜的鐵絲網柵欄,還有剛一靠近就此起彼伏的狗吠。
據說這里原來是一家私人磚廠,后來倒了,又轉租給了別人,當了狗場。
經過一條泥水混雜的土路,夾道兩側被鐵網阻攔著能看到很多生存條件惡劣的土狗,灰皮賴臉的,有的毛發(fā)上斑禿暗紅,顯然是帶著皮膚病。略微能看出品種的狗,都被拘在更深處的棚子里,那些品相不錯的狗倒不怎么叫,大多乖順的趴著,眼睛里都是畏縮。
“這是什么狗場,這就是走街串巷偷狗的狗販子吧。”唐靜波小聲說。
一個頭發(fā)半灰白的男人提著個泔水桶從磚房里走出來,看著他們兩個,一雙渾噩卻又犀利的眼睛就定住了,眼白都是暗黃色的。
“買狗?”他問。
“不是,我們是......”王成云用胳膊肘懟了一下身側的唐靜波,沒得到反應,只能自己張口接話,說了開頭又一下卡住了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說。
“哦,是你們,進來吧。”之前王成云打過電話,所以對方很快反應過來,提著鐵皮桶,把他們帶進一間放雜物的倉房。
“你們要十幾歲的是吧?”男人身上泛著多種氣味混雜之后的惡臭,從口袋里掏出自己卷的旱煙點燃了。
王成云點點頭,環(huán)境給她造成的心理壓力不小,小心翼翼的問:“這孩子哪來的?”
男人被煙嗆的咳嗽了幾聲,隨口吐出一口痰,“附近村子里的野孩子,沒爹沒媽,”他指指自己太陽穴的位置,“是個傻子,死了沒人收,換點錢夠給他買個棺材燒點紙錢,總不能我做好事還要白搭錢吧。”
“是,是,做好事,”王成云喃喃的跟著念了幾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效應,一下子真覺得自己是在做什么積德行善的好事,緊張的臉皮都緩和下來了,“我能看看嗎?”
“人不在這兒,只有照片。”男人掏出一個直板彩屏的老式手機,找出一張像素極低的照片。
照片里的孩子瘦骨嶙峋的躺在一張骯臟的土炕上。
他們在這說話,旁邊唐靜波卻被靠墻根放著的幾只扎了口的黃麻袋吸引了,里頭鼓鼓囊囊的,大概裝著剛被套來的狗。
他慢慢朝那邊走過去,屏息盯著最邊上的一只麻袋,看那里頭的狗似乎是很慢的擰動了一下身體,然后猛的朝著唐靜波的方向倒了下來。
麻袋里隨之傳出一聲極低的哼叫,然后從破了一小塊的麻袋背面露出一小截刺眼的白色。
唐靜波被嚇的一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朝后連跳幾下,后背帶開了倉房的后門,扭頭就見一輛暴土揚塵幾乎快要報廢的面包車剛停進后院,車門一開,幾個年齡不一的襤褸乞丐從上頭走下來。
最前頭的男孩應該已經成年了,只是少了雙腿,自己抱著一個矮木板凳,熟練的往下挪。緊跟著下來的小女孩懷里還吃力的抱著一個襁褓......
男人從唐靜波身后“呼啦”一下關上了門,眼神睨著唐靜波的眼睛看。
唐靜波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鐵絲網深處關著的某一條夾著尾巴的狗,那是生物在遇到危險時求生的本能。
他的眼神畏縮而馴服,男人淡淡走開,不再理他。
唐靜波夢游似的走出倉房,根本沒有注意老婆那邊是否談好了,只聽那男人臨出門前和王成云說:“兩萬五,三天以后過來取。”
夫妻倆都沒有和對方說話,就那么木著臉,像兩個陌生的同路人,游魂一樣上了返程的公交,游魂一樣回了家。
悄無聲息的換衣服,洗手,悄無聲息的做飯,吃飯。
悄無聲息的躺在床上,一直瞪著眼睛到了午夜不知道幾點。
唐靜波忽然低聲說:“那袋子里是人。”
“是狗!”王成云顯得很憤怒,但聲音又低又抖。
唐靜波又安靜很久,忽然坐起身來,“那不是狗場啊!”
“我什么都沒看見。”王成云把整張臉埋進枕頭里,嗚咽的哭起來。
*
審訊室里,小秦握著筆的手不能克制的顫抖著。
劉民一手里拿著同事剛遞進來的資料,深呼了一口氣,壓住了想點煙的沖動。
他向唐靜波揚了揚手里的幾頁紙,盡量克制的說:“你說的那個男人外號叫老狗,是一個拐賣兒童窩點的老大,這伙人去年在臨市流竄作案時已經被捕,但他們只交代了當時手上還扣押控制著的六個兒童,其余的一概拒不承認。”他頓了頓,“唐靜波,你和你老婆也都是受過教育的人,你們將心比心,當時怎么就能沒有報警呢?”
“我們也不知道會這么嚴重啊。”唐靜波不敢抬頭,試圖狡辯,“再說也、也許就那六個呢.....”
劉民一忍無可忍的劈頭將手中的一沓紙砸向唐靜波的頭臉,大聲呵斥道:“你知不知道現在全國每年還有多少兒童會被人販子拐賣?手上六個就是六個嗎?從你們發(fā)現這件事到去年他們落網,這中間十三年到底有多少孩子毀在他們手里?唐靜波,那都是孩子,是人命!是和你兒子唐志雄一樣的人命!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們一時的自私,這么多年有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多少父母肝腸寸斷?!別說你是父母,唐靜波,你不配!”
他越說越激動,小秦飛快的躍起,一把抱住劉民一的腰,把人往外面帶。
劉民一滿臉漲紅,出了審訊室就推開小了小秦,轉頭面向墻壁,靜默了一會兒突然攥拳用力捶打了墻面幾下,卻還是平息不下上涌的血氣。
“劉哥,你別這樣,你消消氣,咱們還沒問完呢,你也說了,他不配你這么生氣。”小秦情緒也挺激動,但劉民一已經這樣了,他反而強迫自己得努力壓抑著情緒不能再拱火了。
劉民一也不看他,嘴里“操”了一聲,仿佛唐靜波還在眼前似的質問道:“放縱惡的人還能說自己是好人嗎?對惡視而不見的人還能說自己一輩子不虧心?自己是愛孩子的父母,想怎么做都心安理得,那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別人家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嗎?!”
“哎喲喲,這是真氣著了,小秦快帶你劉哥回辦公室點支煙順順氣。”大陸從隔壁監(jiān)聽室走出來,嘴里語氣輕松的開著玩笑,面上表情卻也隱隱發(fā)青。
“用不著!”劉民一拽了拽領子,返身又要回去。
大陸抬手攔了他一下,“誒,你這樣算了吧,別進去再和唐靜波打起來,人家快六十的人了,你還年富力強,這真打起來可有點勝之不武了啊。”
“別貧了,我還沒問完呢。”劉民一說。
“知道,”大陸沖他淺笑了一下,“我去替你問,你緩緩。”
他說著推門走進了審訊室,劉民一也知道自己現在這種情緒,再去面對唐靜波可能會失了冷靜客觀,便也不再強求。
他推了小秦后腰一把。
小秦趕緊跟上去。
“大陸哥,劉哥這樣......我還是第一次見。”
大陸面上肅穆,悄聲說:“他當年非常好的一位女同學,就是在參與打拐行動的過程中,受了刀傷之后犧牲的。”
小秦緊抿著嘴唇,感覺眼圈發(fā)燙,心里沉甸甸的發(fā)墜。
大陸已經走過去,站在垂頭像鵪鶉似的唐靜波身前,公事公辦的聲音里帶了些冷凝,“認識李利軍嗎?”
唐靜波精神也受了重創(chuàng),剛剛劉民一的斥問言猶在耳,那些被努力壓制了十幾年的愧疚海嘯一般翻騰上來,使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了。
他木然的揚起頭來,眼前卻只有燈影光斑的恍惚。
“不認識。”滯后了幾秒,他才說。
“好,那就先說說第一次你和王成云去看的那個衣柜里的孩子,家在具體什么位置,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知道那個孩子后來怎么樣了嗎?”大陸拿出李利軍的照片給唐靜波看。
唐靜波看了眼照片還是搖頭,“當時我整個人被帶過去的時候都是懵的,地址不記得了,但應該是在城北什么地方,那邊我不常去,不熟悉,再加上這么多年城市更新改造,變化太大了,又隔了這么久,真不記得了。”
他說得有氣無力,“那孩子長什么樣,那男人長什么樣,我說實話根本沒看清,現在想起來都是虛影,跟做夢似的。”他兩手攤開彎下腰去,“已經這樣了,我說得都是實話,要不你們去問問成云吧,她興許還記得。”
小秦問:“那你覺得,給王成云懷里放娃娃的人,有可能是和這件事有關嗎?”
唐靜波搖頭,“不知道,我們只是害怕有關系,說穿了就是我們自己心虛,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心里也沒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