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華鋼
細公是爺爺的堂弟,認識他的人都叫他“榨博士”。據說這樣稱呼源于細公體格粗大。
其實細公的個頭不算很高,身上也不像現在城里的胖子那樣肉多。但在他死去的那年,仍可稱得上是五大三粗。他的手腕比我的腳腕還粗,肩背也寬闊得像門板。三年前給他撿墳①,連撿墳的師父都驚嘆:榨博士的骨骼真粗大,骨頭把壇子②都擠得沒了縫隙!
細公半生鰥居,前妻早年便離開他改嫁給了本村的代根。由于此后細公一直未再娶妻,祖屋里的晚輩按習慣一直沿稱細公的前妻為細婆。細婆長代根五歲,代根小細公兩輩。村里無雜姓,稱呼都按輩分來。代根的年齡雖比細公小不了幾歲,輩分卻同我們這代年輕人相同。我們稱他為根哥,他稱細公為榨叔公。
細婆一生嫁過三處人家,頭處嫁在鄰村樟樹源的龔家,生有一子一女,男人得癆病而亡。嫁給細公后,只生有一個女兒。對留在前夫婆家的一雙兒女,細婆也總是盡力接濟。而且只要家里有,她從不用擔心細公反對。
細公這人,不要說是接濟細婆的兒女,就是床上的被褥被賊偷了,他也不會煩心。他可能仍會慢條斯理的同祖屋里的人講著往事,打磕睡時照樣直起身子撓撓后背,伸個懶腰便倒在僅剩稻草沒了被褥的床上睡得“呼嚕”震天,讓屋角老樹上的鴉鵲也難以入眠。
細公的獨女單名“茶”,我們稱她茶姑。茶姑長大后,父親和伯父考慮到細公的過老需要,為他操辦入贅了一位上門女婿。
年輕的茶姑性格奔放開朗,老大的人老高的個兒了仍是蹦跳著走路,嘴里還時常夾帶著一些山歌,如“姐在呀房中啊!打呀骨啊牌呀啊!她的那個情哥走進妹房來呀!教妹打骨牌呀啊……”;“大姐過撿一個,細姐過撿一雙,大姐落掉銅交剪,細姐落掉繡花針,回來腰里解帶結成婚。”
茶姑這樣的性格自然不喜歡性情怯弱,更兼發聲如鳥音般細微的那位入贅夫婿。不久,便分給夫婿兩擔稻谷,一副鋪蓋讓他走了人。對于這些,細公是隨著茶姑的,就算是新婿不要茶姑,細公可能同樣是這個態度。
新婿臨走,流了幾滴眼淚,細公撓撓頭說:“我是隨便,‘茶’不喜歡你,有么法?”
后來,茶姑自己作主,嫁到了十幾里外的鄰村何家,生了兩男一女,夫妻非常和睦。
那時在祖屋,百分百由女兒自主擇婚的,除了細公沒別人。
茶姑雖嫁給了何家,細公倒似乎也不怎么寂寞。沒事的時候,便會背起雙手,腰里插上那根老竹根煙槍,在那條通往女兒女婿家的路上往來。
細公除種了畝把多的稻田,其他農作物是種得很少的。即便是種田,他下的功夫也比伯父他們要少。田壩上的野草,他頂多用手把一些礙眼的拔掉,而不會仔細地全部刨干凈。一季禾苗別人耘兩次、三次,他就一次。這也可能是細婆離開他改嫁代根的原因吧?
細公最為精心種植的,便是那幾塊煙葉地。照他的話說,喜歡的東西,就多上點心。
煙葉容易遭蟲,比莊稼更難種。但每年細公種的那些煙葉總會讓愛吸黃煙的人羨慕不已。遠遠望去,葉大茸茸,碧綠如茵。
待到收成后,細公會把一片片煙葉夾在篾網上晾曬。曬干了,再仔細給抹上些香噴噴的菜油,然后把變得黃亮亮、油軟軟的煙葉打成緊緊扎扎的小捆,放置在壁櫥里。
需要時,細公就拿出一小捆來,裝在煙架上,用那把鋒利的鏟刀鏟成煙絲。想吸時,用三個指頭把煙絲捏成小團狀,裝進那支用老竹根做成的煙槍洞眼里,邊點火邊用力“吧啦”上幾口。然后張開口鼻,微閉雙眼,仔細回味……那感覺,就像世上除此,再無別的美事!
同好者路過,再忙也要走進祖屋看‘榨博士’在家不。閑扯上一陣,吸足幾筒黃煙,有的還要討上一撮帶回家過癮。末了,還要感嘆一聲:“這東西誰的都比不上你老榨的,唉!”
感嘆之中,不唯煙好,還有謝意,更有細公較他人慷慨且與人相合的嘆息。
細婆改嫁代根后,也許是見細公一個人孤單可憐,她仍舊很關心這位前夫。代根也同其他人一樣,與細公相合得來。沒事的時候,兩人常在一起交替著抽黃煙,閑聊。
年終殺豬,細婆總會著兒子把細公叫去,盛上滿滿一大碗肉給細公吃。那個大腕,應該足有一斤到一斤半的量。細公食量大能吃,吃完了肉,還要往湯里加滿飯,直到站起身來打飽嗝。
我不了解細婆改嫁之初他們三人各自的心態,但從我懂事起直到細公死,我看到的三人之間的自然和諧,總會令我詫異和感慨!按一些今天的電視劇當中男女主人公之間往往醋意很濃,猜忌心很重,像貓狗一樣爭奪伴侶的故事情節,就像他們三人之間的事只發生在別人身上,而并不關乎他們自己。
照輩份,代根也應稱細公為榨叔公。自取了細婆后,代根就只稱細公為老榨了。這也是兩人前后之間唯一的不同。細婆在代根家生有五個兒女,個個與細公親近隨和,不把細公當外人看。他們都稱呼他為榨公。這里面有細婆和代根歷來不把細公當外人的原因,也是細公為人為事心無偏頗,不較得失的結果。
關于年終殺豬,關于大年第一鍋肉湯,我至今記憶仍深。
殺年豬要細公幫忙,也要他吃肉。祖屋里誰家殺豬,都會在頭一天交代細公:“明天殺豬的來,別走啊!”
殺年豬是鄉里人家一年當中最幸福的時刻,或者說是一年當中最幸福的時刻的開始。
細公自己雖沒年豬殺,卻總能在祖屋堂這個大家庭中體味到這種幸福。
一般從過小年那天起直到大年三十,鄉里人家就會開始忙著殺年豬了。
這天,家庭主婦會早早燒開兩大鍋滾水等候。
殺豬師傅來了,把那塊油亮油亮從來不洗,不知殺過多少豬的圍布往腰里一系,別上殺豬刀,細公和其他男人們就會滿臉欣喜滿臉幸福的“呼喝”著去捉豬,老人和孩子們就會滿臉欣喜滿臉幸福的站到祖堂兩邊看熱鬧。
祖堂神臺上那塊“天地國親師位”牌,在兩根大紅燭的照耀下,也會泛著彩,顯得欣喜和幸福起來。
隨著“哇哇”的豬叫聲逐漸淹沒在隨即響起的鞭炮聲和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中,滿屋子也開始洋溢起過年的喜慶氣氛。
殺豬時,細公總會記得把幾張火紙放在地上。殺豬師傅會在抽出刀刃的同時,用手把豬頸上的鮮血一抹,甩手灑在火紙上。
那些灑在微黃色火紙上的一點一滴的豬血,頓時猶如一朵朵雪月里綻放開著的紅梅花……
然后,細公就會把開滿紅梅花的那幾張火紙撿起,壓放在神臺邊緣處。
脫好了豬毛,細公和幾個力氣大的漢子,便會“呼喝”著把已經處理干凈的豬身用鐵鉤掛上木梯。接著,便由師傅開膛卸內臟。
然后是開邊。開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趕快剁出幾塊肥瘦不一的肉,拿到廚房去煮大年第一鍋湯。據說有“魚吃跳,豬吃叫”的說法。吃肉吃的就是個新鮮。
這大年第一鍋湯需用的肉,一般會足足有二十來斤,而且會是幾斤幾斤一塊的置入到大鍋之中。加入的是山泉水。然后用大塊干松木入灶,從大火到中火,熬煮上兩個小時。
等到肉香溢鼻,湯汁已濃,再取出切成小孩巴掌大小的肉塊放入碗中,上面加入豬肝心肺片,再用鐵勺澆上一勺滿滿濃濃的湯汁才成。
直到現在,能吃上一碗那樣鮮美香甜的肉湯,仍是我最夢寐的食欲。也只有吃過那種大鍋燉肉的人才會知道,肉原來那么好吃,肉湯原來那么鮮美香濃!
據說有一次,趕上一天好幾家殺年豬,細公一天里就吃了五大碗肉。細公也說,只有過年的肉湯最好吃。
無論誰家殺年豬,最需要細公做的便是清腸清肚。每到清腸清肚,就會有人說:“這個活,還得要榨博士來做!”
細公雖個大力大,凡事不經心,做這事卻顯得細心而有條理。經他清理過的豬腸和豬肚總是顯得順爽干凈,且剛好還有一丁點那個味。如果加上尖椒、生姜和大蒜,炒上一盤,吃起飯來,那就好比趕賊下坡一般!
殺年豬的過程和場面,整個都是熱烈和興奮的!昭示著農家一年的收獲,祭告了祖先,也驅除了一年的晦氣。
除了一家老小,充滿幸福和美意的還有那位殺豬師傅。
他會挑肥揀瘦的吃上一些肉,喝上一些鮮肉湯,再喝上兩盅主家恭恭敬敬滿上的小酒。臨走時挑起殺豬用的家伙,一頭還掛著主家白送的一塊鮮肉,然后“哼哼”著小曲飄飄上路,下一家還在等著他呢!
老堂里的盛修,人都稱他七眼尺。個子高瘦,臉長顴骨高;眼睛發亮,聲音如雷貫耳!還最愛說笑。真事假事有的沒的編的造的道聽途說的,無論何事經他的嘴說出來,即使是三個月打不出個“響屁”的內向人都會笑得合不攏嘴。
他家也是細公經常光顧的地方。于是,幾乎所有人都說,榨博士偷著七眼尺的老婆牡菊。
七眼尺的老婆牡菊,五短身材,微胖,短發總會梳理整齊,攏在耳后。她看上去干凈利落,說話時眼睛跟著發亮,性格也和七眼尺很匹配,外向樂觀。
就像一些有點派頭的男客,牡菊平時喜歡把手交在身后,大步走路;每說完話,還會“哈哈”大笑兩聲,很顯豪氣。
牡菊也抽黃煙,細公來時三人輪著吸。細公不來,兩夫妻輪著吸。細公來了,七眼尺不在家,她和細公輪著吸。農忙要幫手,過時節吃飯,甚至只要隔上三兩天沒見著細公去他們家,七眼尺和牡菊總會有一個“呼喝”著兒子說:“去看看榨博士在家不?”
或者說:“去,去叫榨博士來吃飯。”
待兒子用同樣響亮的嗓音應了,夫妻中另一個就會接著催,快去快回啊!
細公同七眼尺一家性格相合,來往較密,感情是有的。對于細公是否偷著牡菊,只有牡菊和細公知道。七眼尺出門在外,人家總跟他開玩笑:“七眼尺,你還不快回去,老榨和牡菊都抽完煙上床了。”
七眼尺就說:“又不融,又不損,管她和誰上床。”
別人還要說時,他就說:“要是你羨,你給他們墊背去。”
有一年雨水多,七眼尺家的田被泥石流覆了,到別人收成時,他家一粒谷都沒有。習慣粗聲粗氣的七眼尺也有些發愁了,好幾張嘴在等飯吃啊!
細公就說:“七眼尺,今年你的谷倉空著,我的田離你家近,收的稻就擱你倉里,吃了再說,我也省得挑。”
還是那一年,有個養鴨佬,養著好幾百鴨。見細公單身,人也直道,不像有些人詭計多,就租了一百二十只生蛋鴨給細公放。并商定,每百蛋養鴨人八十,細公二十。
所謂放鴨,就是趕著鴨群到已經收割的稻田里吃野食。特別是新收的稻田里,灑落在田里的谷粒很多,還有泥鰍、螞蝗、小田螺及浮生的水藻等數不清的食物。
這個季節的鴨子最肥,生蛋最多。也只有在這個季節,鴨子那張嘴的功能才算發揮到淋漓盡致。它們每日忘情地享受著田中美食,伸縮自如的頭頸有如歡快的舞蹈,翹起的尾巴不時好看的搖擺著,一雙腳掌就像饑餓之中的小豬崽撲在媽媽的**前,推動著身體快速向前。
細公碩大的身軀有鴨司令那份感覺。
鴨子們在田里忙活,他把竹竿插在旁邊,悠閑的抽黃煙,看風景,觀鴨群。傍晚回屋時,鴨子們搖擺著飽脹的身體比紳士更有風度,密集的腳步聲伴隨著“嘎、嘎”的歡歌,就如得勝歸來的大軍。
每到傍晚,細公總會有些饑餓感,但有撿到的一些雖有點破殼卻總能讓他感覺鮮香美味的鴨蛋沉甸甸的拎在手中,又使他不覺得饑餓有多難過。有著許多個鴨蛋的晚餐總讓細公充滿著期待。
有日晌午,吃得正歡的鴨群勾起了細公的食欲。他把小竹竿系上紅布條,插在田頭醒目的地方,然后背起雙手就去了就近的代根家吃飯。
吃飯也不曾耽擱,就抽了幾筒黃煙。但等細公回到田邊時,只見滿目尸首,哪里還見得到一只活口!更聽不到任何叫聲,只有一些輕盈的鴨毛還在天上飛!驚訝之余細公想,遭黃毛狗了!
黃毛狗是一種野豺狗,成群結隊活動,細公一生當中見過多次。但這種趕盡殺絕的場面,他也是第一次目睹。細公說,還是在他小的時候聽老輩人講過,黃毛狗在田里吃鴨,就像貓戲老鼠,追來逐去,歡快無比。而且只要有一群黃毛狗,再多的鴨子也別想跑漏一只。
“唉!”一頓飯功夫,去了一百二十只生蛋鴨,那場面,看都沒能看上一眼!細公心里不禁有一絲感慨。
細公把一只只仍有大半截的死鴨撿起,數了數,還正好一百二十只,一只都不少,連跑出田外的都沒有一只。
“唉!也算有本事!”細公不禁又有了一絲感慨!
正如老輩人講的,黃毛狗并不把整只鴨都吃掉,鴨子只被掏空了后半截和里面的內臟及蛋黃,頭頸和前半身都還完好無損。
“這些畜生,除了貪吃,還圖好玩!”細公不禁罵了起來。
當天下午,細公挑著許多只剩半截的死鴨,一只只往各家各戶扔。我們家也有。奶奶把鴨肉放入大鍋中燜了一鍋湯。由于肉多,那湯真甜,我現在還記得。
第二天大清早,養鴨佬來找細公時,他還在睡覺。養鴨佬氣得不得了,大叫:“榨博士,你還困覺!”
細公爬起床撓撓頭,笑了笑勸養鴨佬:“你別太氣,是豺狗要吃,我也不想!”
細公又說:“明年我幫你白放,不要蛋。”
細公一邊又把那根老竹竿煙槍遞給養鴨佬,說:“你先吸兩口,廚里還有,我煮來你吃。”
那煙槍還真管用,養鴨佬一接過就蹲在門檻上吞云吐霧起來。
那天,養鴨佬吃了一大缸碗鴨肉,臨走時,只“咕噥”了一聲:“連個肝肫都沒吃上。”
細公雖然單身,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從來就不孤寂。倒是許多隔了幾天見不到他的人,總會若有所失不知所以。
還有那些在祖屋門前過往時習慣進來找細公抽煙聊天的人,要是喊了聲榨博士沒人應,喊的人就會失落的“嘟噥”起來:“這個榨博士,又不在屋。”
白天出去,夜里回來要是晚了,屋子里的大人們,肯定有幾個去他的小屋探看過了。直到聽到細公回屋的聲響,記掛他的人才會“噗”的一聲吹滅燈火,安心睡覺。
細公這樣的人,怎會感到孤寂呢?所有人家都是他經常光顧的去處,他眼里沒不順眼的人,心里從不和別人有隙。別人以為鬧心的事,在他看來就如日出日落天晴落雨般自然不過。
細公的生活總是慢悠悠的,就像祖屋堂屋頂上飄散出來的煙霧……
在細公腳步所到的地方,男女老少,年齡懸殊,都愛同他說話,都與他自然親切。
即使是在各家伢崽眼里,榨公也不是哪一家的榨公,而是大家的榨公。
在我的印象中,再頑皮的孩子,細公也不會對他吹胡子瞪眼睛。細公就像他那根老竹竿煙槍,泛著歲月已久的親切,飄著和緩的煙縷……
在祖屋堂,我這輩已成為大人的叫他細公,這輩人生下的孩子也一樣跟著叫細公。稚氣的語言里透露出來的親近,絕不亞于叫公叫婆。
說到這,我又想起細公時常會因祖屋堂里的孩子們而吃不上飯的往事來。
細公個大能吃,每次都會煮上一小鋁鍋飯。要是米不夠,他就會加上一大把紅薯絲摻著煮。
祖屋里的人家,總會因農活忙而不能按時燒飯。細公單身,比別家早吃飯是常有的事。
他在挨著自己小屋的堂前有一張大方桌。做好了飯,再端上一碟咸菜,有時則是青椒炒豆豉。
只需黃牛撒泡尿的功夫,那一小鋁鍋飯便會被細公消滅光。
有的時候,細公剛端上飯菜沒吃幾口,便會有個幾歲的伢崽爬上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吃。
細公就會問:“餓了?”
伢崽就會答:“嗯。”
細公就會喂給他吃。緊接著又會上來一個、兩個、三個或更多。
這時,細公就會干脆停嘴不吃了,慢慢輪流著喂給孩子們吃。一口飯,再夾上一點香噴噴的青椒炒豆豉。
直至看到鋁鍋見了底,菜也沒了,孩子們才會不約而同地下桌,跑到外面繼續玩。
到了陰歷十一月,一年的農事大多已畢,這時的農村人也顯得較為悠閑起來。
在這以后的好長一段日子里,早做好計劃的各種婚配嫁娶等喜事就會接踵而來。細公也將跟著進入一年當中較為忙碌的時候。
不同的是,在這段喜事多多的日子里,別人是一年當中辛苦忙碌之后的身心休閑和精神放松,細公則是舒緩的勞逸結合之后的真正忙碌。
長長的大半個冬季直到來年正月底,方圓十幾里,忙完這家忙那家,日子緊湊得與平時慢吞慣了的細公似乎有些不協調。
在辦喜事的人家,主家安排細公做的不外乎三件事:劈柴、挑水、管庫房。
細公劈柴,沉穩精準,一劈兩開,慢吞中顯得利索。
細公挑水,兩只大水桶上肩,三個來回就滿一大水缸,且廚房地面上都見不著一滴。不像有些毛頭后生,幾擔水下來,弄得滿地都濕,總會惹得廚房師傅們埋怨。
細公管庫房,主家圖的就是個放心。哪家主人都知道,鑰匙放在榨博士身上,就用不著在忙得焦頭爛額的同時,還要懸心那滿房的肉菜煙酒和各色禮品會挪窩。
我的童年也是在祖屋堂度過的,那時細公還不到五十歲。
后來,我雖然隨著在山下小街上工作的父母一起生活了,但每逢寒暑假,我都會回祖屋堂,跟著祖母一起過。平時,就連周末兩天也不會放過。
山下小街離祖屋有一個多鐘頭路程,周五一放學,丟下書包我就走了。
長大以后,我也在小街上工作,但一有空就回祖屋去住的習慣,一直延續到我進城生活。
我時常會走進細公那間同他碩大的身軀不相稱的小屋。兒時,大多是吵著要他幫我做些小玩意,長大了,則多是到他那坐坐聊聊,或聽他講有關祖屋里的那些舊事。
有時,順手接過細公的老竹竿煙槍,我也會吸上幾口。說實話,那情境那滋味與那根發著暗紅色光亮的老竹竿煙槍一融合,總會讓平常沒煙癮的我也感覺得過癮極了!
細公是在一個雨后的日子因山路太滑摔了一跤后,得中風死的。
大家把他沉重的身體抬到床上時,細公已經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祖屋里除了派去請郎中的兩位后生,其他人有的站在細公床前,有的聚集在挨著小屋的堂前。大人們輪流來到床前望望細公,輩分大的叫上兩聲榨博士,輩分小的叫聲榨叔或細公,然后就在小屋邊的堂前或蹲或坐,靜靜守候。
平時喜歡吵鬧的孩子們此刻也沒了聲響,有的害怕地拉著母親的手指,依偎在母親身邊,有的張大著有些驚恐的眼睛不時望望似乎變得陌生了的細公。如果偶爾有誰吵鬧一聲,煩悶的母親就會對孩子一聲“輕喝”外加上兩個巴掌,直至重歸安靜。
這種守候是無奈的,也是漫長的。不是守候一種奇跡,而是守候一種結局。
山里人不怕窮,不怕苦,甚至不怕挨凍受餓,怕的就是病。
窮的時候他們總會充滿希望,苦時他們也能苦中求樂。受凍時可以燒火御寒,挨餓時挺上一挺也就過來了。
只有病魔來臨時他們才會顯得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平時人們說到死,都會說:“人不怕死,就怕拖。”其實就是怕病。
足足過了四五個鐘頭,兩位后生才請來村里唯一的郎中。因為等他們趕到郎中家時,郎中已經去了另外一家。他們只好又趕到那戶人家去等候。
郎中給細公開好藥方后,祖屋里又有另外兩位后生急匆匆地去了山下的小街抓藥。等抓回的藥煎好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
細公不能動彈,老屋里的一位媳婦用湯匙將藥汁順著他的嘴慢慢喂服,但能夠進入細公喉嚨的湯藥很少,大多湯藥都從他的嘴邊溢出。
那天夜里,七眼尺和牡菊兩夫妻打著火把來了。先后到的還有細婆和代根兩夫妻,茶姑和她老公。
七眼尺看了看細公,對喂藥的人說:“不要喂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榨博士一世都沒吃過藥,他是不愿吃藥的。”
然后就和代根蹲在堂前悶著頭吸黃煙。他老婆牡菊和細婆兩個女的都掉下了眼淚。
燈光下,我遠遠看見細公的眼角也是濕濕的,仿佛有淚水正在溢下……
﹡注①撿墳:人死后約七八年,皮肉無存,清理后的骨頭另用壇子盛裝,擇地另葬。若骨頭光澤好,說明墳地好,也可再葬于原地。
﹡注②壇子:一種用粘土燒制,高約一米左右的陶壇,俗稱金壇。上面有蓋,撿墳時用來盛放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