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1
曠工,有點難搞。
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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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在上,沒有喜怒哀樂,為一方天地把握,永遠不會出錯的是什么?神。七情六欲,為各種事情各種關乎自己的事情碌碌庸庸,菜米油鹽敲打一生的是什么?人。現在誰都是人,是人便是人,可就有的人不樂意這樣,人要講究差別,這不為過。所以,有的人在人的面前不想當人,要做高高在上的神,才叫人好去區別。
人前不是人,也可能是狗。
洗澡時段我們三人一同清醒過來。嚴格來說是被吵醒的,李少龍來到宿舍里用撐衣桿敲打著鐵架床,也不說話,就像是和尚念經時在敲木魚。中途我隱約聽到尚一天罵了娘,然后有什么東西被他從床上扔下去,哐哐啷啷地滾在地上。然后緊接著我就聽到了很多窸窣的雜音。我勉強睜開眼睛,發現宿舍門口來了不少人圍觀,各聊各的,越聚越多,甚至我們的床沿都坐滿了人。
我們挨坐著,李少龍站在我們前面。他看著我們,手里仍然捏著衣桿,他說:
“怎么回事?”
我們無話可說。
“都不想干了是吧?”
尚一天半躺下去,并不在意。他問張誠要了一支煙,自顧自地抽著。我沒有他這么淡定,我意識到這一次情況的嚴重,我是第一次面臨這種問題,我從不曾想過自己會犯這類錯誤,在自我原則里,我該是努力工作,認真生活才是。認真的工作,才能逃避幻想。
有為擠出了一絲笑容,他說:
“龍哥——”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李少龍打斷他的發言,“這里最有問題的人就是你,我看八成就是你這個老員工帶出來的,好的你不好好帶,帶他們去睡覺!”
“不是不是——”
“你們三個可以啊,媽了個巴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們知道嗎!就因為你們三個,倉庫里所有員工多干了多少活,你們以為你們算是什么東西,敢不敢問問其他人愿不愿意幫你們做!”李少龍奮力把撐衣桿摔到地上,伸手指著張誠,“你過來,你說說你們今天的工作情況!”
張誠面露難色,但還是說:“誒,不是我說你們啊,你們這次的確是做得不對。放在平時還好,像昨天,也沒啥事干對吧?昨天下午休息,本來都說好的,龍哥昨晚也提醒了,今天要卸貨要清貨還要上貨,很多工作要做。龍哥知道大家辛苦,給我們先休息好,做做準備。講真已經很不錯了。今天確實是很忙,人手不夠,我們這些賣水果的得空都過來幫手。”
“媽了個巴子!個個來這里是想著來玩,不知這里廢狗都不養一條!”
“媽了個巴子,早就看你不是個什么好東西!”李少龍指著我,“長毛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你走出外面誰見你都丟兩塊錢!”
“你笑什么!”李少龍反手指向尚一天,“長毛的不是好東西,你他媽個沒毛的你以為你能好到哪里去?你個大番薯!看你這死光頭早不順眼了,靠關系,呵,你別以為老子不敢罵你!瞪,我給你瞪!你敢動手你試試!”
聽到這,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噗嗤地笑出來。
“就你們這工作態度,趁早給老子滾蛋。老大不小了還這么不懂分寸,還他媽讀過書?沒讀過書的都比你們強!真不知道你們的老師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棗,我看你們的父母也不懂教,教成這樣,趁早回家找你父母要飯,別在這里浪費我們的米,等他們都死了你們再想想自己怎么出去撿吃!”
接下來李少龍謾罵我們的內容越發趨向于我們二十年后的光景,到那時我們一生窮困潦倒,老婆和有錢人跑了,男孩陽痿性無能,女兒為錢當小姐,家中父母臥病無所依······總之盡是一些污言穢語。在場來看熱鬧的開始還偶爾能笑一笑,越到后來反而人越少了。張誠想要說和,但完全沒有效果。罵吧,在場的人聽厭了也就散了,他罵累了,也就會停下。
這一次和之前截然不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低垂著腦袋接受訓斥了。與其說是訓斥,說謾罵亦不為過,就和當初一樣。之前在學校的時候我會在心里逐一對那人的話一點點地挑刺,然后狂風暴雨般的反駁,而現在我想到的東西卻是一些毫無緊要的事,一些花花草草,一些倉庫里的ABCD。
我弓下腰,臉快要貼到膝蓋上的時候及時的用手把臉撐住。聽李少龍說我們這一次犯的事很嚴重,可能會面臨開除,最輕的情況都是要扣掉我們半個月的工資。我對他的危言懶得聳聽,這些話在他的口中說過不下十次,我早就習慣了領導們把問題的嚴重性擴大的根本原因是為了讓我們坦然地接受較高的懲罰,并且在其中還有可能收獲一顆感恩的心。在這恍然之間我居然毫無預兆地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的葬禮,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場死亡。雖然這樣顯得不合時宜。
事故發生之前我和他冷戰了近一個月。當時正值我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我照往常一樣到網吧打游戲。我那是小地方,說來奇怪,那天一大清早我就總是感到不對經,或者說不和諧,像是有什么將會發生。確實有這種預感。我記得那一整天我都不在狀態,玩得不開心。回家路上覺得整個人失了神,踩空,還差點被車撞上。回到家中,家里來了客人,是三個身著制服的警察。是他,黃警官,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們并沒有多說,向我父母打了招呼,便把我領上樓下的那部警車里。我鼓起勇氣問他們是要去哪,他們回答我說要回所里錄一段口供,但不說明原因。我想著,自己無證上網這么多年,終于有被逮到的一天,只是沒想到是如此嚴重,竟然會被抓進派出所。我很怕,心驚膽戰。路上,我的思緒止不住地開始幻想,在這部平日里看到就躲的警車里。我想著這會兒有人會問,怎么都沒點反抗?然后他們的頭兒就會掏出手槍,神情嚴肅地說:
“注意警戒周邊的情況,手槍保險全都打開,隨時準備火力支援!”
“是!”車里所有人統一回答,并且給手槍上了膛。
頭兒說:“我遇到過不少這種情況,正常的犯人不會這么冷靜地服從命令,在絕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團伙作案,一人被捕,全員出動劫車。老范,你開車要注意有沒有人跟車,隨時準備變道甩開,在人民的街道上作戰會讓我們礙手礙腳!”
“是!”開車的老范回應。
而這時就會有人說:“就這點娃娃我們是不是嚴肅過頭了?”
頭兒說:“哼,你看他資料,初中畢業,這是犯罪數據統計最多發的學歷。吶,剛畢業,這個時段尋仇的最多。據有關部門最新的調查顯示,一個人會犯罪的原因就是因為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走錯了路,這次的犯人小是小,我們現在把他捉住了就等于是為祖國和諧社會打了一劑預防針,祖國的繁榮我們功不可沒。”
“老大,我覺得你這話說得太絕,高等教育并不對等高等素質與高等道德。恰恰相反,高等犯罪比例在當今社會已經偏高,只是被曝光的很少。”
“小黃,你的觀點顯然帶著主觀色彩,你不要因為你的學歷不高就覺得應該為他們正名,覺得,哦,我這是在針對你。其實只是因為你的低學歷而讓你變得太敏感了。你要知道你現在是一個協警,你曾經不肯為了自己的未來拼搏,如今算是醒悟了,你還很年輕,未來還會有進入正軌的機會。”
“是!”小黃立刻回應。
“誒,說到這我就不得不再點醒你的一個錯誤,你首先要理解的是我指正出來不是針對你,而是關心你,因為哪怕是一個極其細微的錯誤都會影響轉正,這年頭你們協警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
“是!服從領導命令,聽從領導講話!”
“好,那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小黃同志,我發現你剛才的發言對咱們媒體同志有很深的誤解,不是因為他們不去曝光,而是因為其實都是一些根本沒有的事。你看,像我們這次行動,其實就是一件小事,就算報道出去,也根本談不上曝光。只是你想想,因為這點小事把我們這個小地方才讓人知道,一點意義都沒有,連GDP都帶不動。啊,到時候外地人談起我們這,第一個想法說,噢,就是這的誰誰誰被誰誰誰聯合誰誰誰一起把他弄死那吧?比起這個,你不覺得我們這因為其他更有意義一點的事而被全國人民廣為熟知不更好嗎?”
小黃說:“對啊,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要是別人談起我們這里,想到的是我們這溫暖的太陽徐徐升起,那就會想著要來看看,要來旅游,這樣我們這的GDP就是一路高升!”
“好!”頭兒鼓起掌來,車內眾人毫不遲疑地跟著,“小黃同志的覺悟高啊,你們幾個也要多向青年人學習,不要成天想著,啊,領一份工資,領一份津貼,等到老了還有退休金就夠了,我們不能滿足于現狀,還要放眼未來!”
“放眼未來!”所有人統一回應。
那個少年的我就是這樣。我渴望在這部車里聽到讓我唾棄的信息,我認為他們都不存粹,在系統里的人都掛著一副光潔的皮囊,我在內心嘶吼,期待他們忽略我的存在,暴露出一切讓我得意的內涵。能夠讓我足以否認父母與老師口中的未來,他們所期待的,都是些不好的事情,我想讓他們知道,即使我并不知道除了行走在他們所期待的道路之外是否有其他的方向。
在沉默中,我被送到兩條街道外的派出所,黃警官負責帶我去登記畫押,然后讓我坐在一張長凳上等待。沒過多久,有一扇門開了,里面走出了一個看起來和我年紀相仿的人,而且特別眼熟,但記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是學校里的人。他雙手插著口袋,臉上的表情頗有怨念,大搖大擺地走出門去。
我以為排到我了,剛想動身,身體肌肉已經上膛,那個門砰一下又關上。
兩個小時過后黃警官終于把我帶回了審訊室,我想,是由他審訊我。我們對坐著,桌子上方的燈不像電影里會發出電流聲,也不會一閃一閃的或者莫名其妙地晃動。
黃警官先是抬手看了看表,“不用緊張,大致情況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
他照著流程,接著說:“帶你來這的原因是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做一份筆錄,不復查,我問,你說,如實把事情交代清楚,就放你回去。”
我并不能如他所愿,我很緊張,我覺得自己的嘴巴很臭,鼻頭很油,此時的眼珠子擺哪都不合適。
“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黃,你叫我黃警官就好。回答的問題不需要避重就輕,如實回答就好。”
“好。”我回答道。
“發生了什么事情你應該有所了解了吧,或者說是聽說有這么一回事兒。”
“呃——”
“你當時在哪里,在做什么,和什么人說了什么話。”
黃警官一連串的問題向我轟來,叫我目眩。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發生了,我的第一想法。黃警官說的話,像是肯定我已經知道,那應該是一件大新聞。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看到他眉頭緊皺,手里的筆在紙上寫著什么。
黃警官語氣里帶著疑惑,他翻開了另一張紙。他把那個名字念了出來——哦,是他。他念著我所不知道的新聞,資料,打架斗毆,還有死因——心臟被捅了一刀,死亡時間,地點,然后是調查結果,沒有監控記錄,沒有遺囑,毫無征兆,他應該是真的離開人世。然后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昏,沉,暈沉。
“那天你在哪里?”
“網吧。”
后面的內容,無非是對某些資料進行核實。我被找來的原因,因為我是他的朋友。我想警察們已經把原因告知了我的父母,他們的調查,難怪我剛才回家的時候父母并沒有給我好的臉色。也對,自己的兒子,被警察們上門帶走,并不是值得光榮的事。他們早就給我做過思想工作,他們說那孩子不正經,沒個正形,叫我不要和他來往。這下好了,這群警察凈做了多余的事,他們的到來,擺明了是向我的父母說我不聽話,至少是不聽他們的話,而我如他們所愿,吃到了不聽話的惡果。
做筆錄的過程,我的腦子也是一樣,在想這些毫無緊要的事。朋友,家人,同學,死亡在此時出現于我面前,我曾以為我定會拍手叫好,可是現在我卻無言以對,也就那樣吧,也就這樣。
我知道他這人很討厭,我仿佛是那個最后得知消息的人,不少和我一樣被帶去做筆錄的同學瞬間都成了大家的關注對象,我們只要得閑,總難免有人登門拜訪,即使我們什么也不知道。我從中聽到很多消息,另一批人,他們做的就是原地畫圈,說他有可能是患有抑郁癥,本來不用死,單純是他自己找死。但很快就有人提出疑點,說有抑郁癥的人都不會像他那么三八。也有人說他就是因為太三八才死的最離譜的是說他可能是在一瞬間誤入了平行空間,他沒有察覺,然后在這一瞬間之中又從另一個點回到現在,二者重合,把那邊受到的傷害帶了回來,他是在那邊打的架,捅人者在另一個世界逍遙法外。
而他們越是這樣眾說紛紜,我就越是覺得他們更像是無意中看到了一些色情的東西,然后所有人聚在一起集體腦淫。到底有什么可問的!我知道,他們都說我最高興,因為我們的關系沒有一如既往的好。我被不少人提及,可以說是很多。在別人眼里我或許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越是沉默,就越像是在陳述。
在這群編故事的人中還有不少以死亡作噱頭的家伙,不斷嚇唬膽子小的女生說他頭七的時候會回來,有他的照片或者他送有物品的,最好全部扔掉。
能給我悲傷的時間不多,可我為什么要悲傷?一個月的時間里我成了派出所的常客,他們經常以各種理由讓我過去配合工作。我樂得如此,我在無所事事的假期里有事可做,況且這能積累許多平日里不可多得的白道談資。也有和我相反的,很大一部分人因為他的事故莫名浪費了很多的假期時光,對他的遺憾轉變成惱怒,我對他們的假期該會有多精彩不得而知,至少我不是。我想,如果他沒有死,而是躺在醫院里,那這批人定然是帶著水果去探望他的。我還聽他們討論說,他死得不值,至少不義,如果他能早死兩個月,那我們所有人就能多一個假期,這樣大家都能記得他,現在畢業了,大家各奔東西,來年就把他給忘掉。我很討厭這伙人,即使我覺得他們說的這話也有理,可能我也會轉瞬就把他忘卻。
他的葬禮終于舉行,到場的人主要是他的親戚,而與他同輩寥寥無幾。那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感受死亡,即使我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在烈火之中的他——其實我什么都看不到,火化更像是把他的遺體塞進一個爐子里然后蓋上鍋蓋。
其過程十分緩慢。我萌生了一個極其變態的想法,我在想,如果他關在里面燒著燒著,他突然活過來了怎么辦?如果突然活過來,發現自己周身被燒成了焦炭的時候,那該怎么辦。是不是應該在里面加一個按鈕,如果醒過來就按一下那個按鈕把火熄滅,并且迅速降溫然后通知爐子外面的人,或者把里面的棺材改造成透明的,讓外面的人能夠觀察到,以便應對突發情況。我還想我死掉之后把我怎樣處理都好,但一定要我死得夠透才行,我可不想體驗在爐子里醒過來的感覺——直到他的骨灰出來之后,我終于得面對這一切了。
我并不是沒有過希望他去死,徹徹底底地死掉。我詛咒過他,滿是惡毒的想法。只是我并沒有做好美夢成真的準備。完全沒有一點快樂,有點悲傷。看著工作人員把他的骨灰草草裝滿一個小盒子,這意味著他在這個世界上嗖的一下子就消失掉,剩下一堆沒用的東西。我感覺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唯一真實體感是到派出所出勤的日子里皮膚因為陽光曬傷。
原來人的生命也不過如此,活過,只是為了留下痕跡嗎?我的父母和老師對這件事總是畏之如虎,我倒覺得淡之無味。沒有小說里傷感,沒有電影里壯烈,我們的眼里是淡然的,只映出火光。在場真正悲傷的,只有和最他親近的人。像我這樣的絕大部分,我們的到場,僅存的意義是告訴正為他在嚎啕的人,向他們表達,我們同樣是悲傷的。那到頭來,人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讓身邊的親朋不會悲傷嗎,人這物種是否如此脆弱,難道彼此之間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慰藉周遭,第一聲啼哭呢,等到永別,會帶走悲傷,還是留下?
我帶著這種十分混沌的想法升上了高中,加上學校和老師施加的壓抑,讓我越發失去對生活的向往。我不是想著尋死,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一點如此極端的想法都不曾萌生。我更想的是試圖逃避這一切,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我不確定自己能否活下去,但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夠看到我的人生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兒。
我刮下鼻頭滲出的油脂,再看仍在不斷謾罵著我們的李少龍。到頭來的孤島居然是這里,我想逃避,卻跌落人堆,但我并不反感。
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他頭七的時候并沒有回來,可能是回來了我也不知道。不過他要真回來還挺恐怖的。我有希望過他能向我托夢,但不是要他給我說在那邊過得好不好,缺點什么,那不是我在乎的東西,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怎樣。我想他告訴我,那邊是個怎樣的世界。結果是,我高估了自己在他靈魂里的地位。
差不多快要到夜晚十點,我尋思著李少龍差不多也該罵累了,再過半個鐘,他終于起身離去。臨走前他罰了我們每人三百塊錢,警告我們決不能再有下次,然后很關心地讓我們早點睡,所以他下樓后徑直走去配電室給我們房間下了閘。
電斷了,我到衛生間試了下,熱水也一同離去。我一把脫去被汗水浸濕的上衣,說:
“搞什么,還沒洗澡呢。”
“啊,去誠哥他們那洗吧。”有為說。
“哼,還搞斷電。正好誠哥他們今晚打牌,過去一起玩。”
“你怎么知道?”
“剛才誠哥偷偷跟我說的。”
“哦,難怪。”
“你們去不去?”
“我不去了。”我說,“困了。”
“還困!”
尚一天倚著墻,對我的決定有些許意見。可是有什么呢,他想去,我知道的,他沒事做的時候就喜歡去玩,可我不是,比起玩,我更喜歡躺在床上休息。他要是想去,大可以現在立馬就去,我不明白為什么他不這么做。
他嘆一口氣,說:
“這李少龍是真賤!”
“早都跟你說過啦,李少龍這人就這樣,在老板面前幾時不是一副委屈樣,到我們這邊又要高我們一等。”有為說著,讓我把窗戶打開,外面的光亮照進少許,也帶來幾縷晚風,“習慣就好。”
“被他媽的指著鼻子罵,怎么習慣!”
“幫別人做工都這樣啦,吃人家的拿人家的,現在的老板哪有好臉色給你,你要是什么都干什么都不要,他們才對你笑。”
“唉,著力!不想努力,想回去了。”
“不想做啦?”我問。
“清明回去的時候跟我老爹聊了會兒,他還是那個意思,他說我現在想繼續出來做工也行,讓我跟他去把手續辦好,先在學校掛個名,后面的事都聽他安排就行。”
“挺好啊,去呀。”
“還不知道呢,多久沒關在學校,在外面混幾年突然又回去,怎么適應得了。”
尚一天又要開始了,給我們講他曾經那花天酒地的生活,還有各種錢權欺詐。或許我更覺得那種生活要比李少龍口中那失敗的人生要糟糕得多。很多時候尚一天只要有想追憶的趨勢,我就會在合適的時候帶轉話題。
“接下來呢?”
“啊,什么接下來。”
經常性地,他很容易被我那毫無關聯的話打住。
“真睡啦,我發覺現在不怎么困。”
“那不是廢話,都睡一整天了,三百塊!”
“嗯。”我看向有為,“你什么時候走?”
“月底吧,這個月的工資沒到手怎么安心。”
“你剛才和龍哥說的話不就相當于賺了三百塊嗎,你虧了呀。”
有為轉轉眼珠,“虧?”
“不虧?”
“我大概是月底走,不對,月中差不多,哪有那么快,現在才月初,十七號發工資,等到發工資前幾天再去才合適,要是剛才我說要走,龍哥在氣頭上,估計直接打發了,那才虧。”
“確定了?”尚一天問。
“肯定。”
“行,等你走了就我們兩個人住著,兩個人住得才舒服。”
05/31
開會。
超市最近不太平,來了不少新人,各職位的人員頻繁地變動著。下午李少龍來倉庫找張誠去辦公室談話,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但聽說他們在辦公室里打了起來,領班帶我們到現場阻止的時候李少龍被張誠死死抱住,壓在地上不能動彈。要不是張誠此時滿頭是血的話,我真的不覺得他們剛才進行得有多激烈。
“張誠這次大單了。”
人群中,我聽到有人這么說了一句。一星期前,有為按著計劃離開。想想距離他說要辭職已經過去了多久,發工資的那天,在那晚過后他都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我甚至一度以為他已經從他的妄想之中清醒過來。我們三人才說好等月底要不要去這附近的景點逛逛,說起來,到這里這么久一直都只在工作,是應該多出去走走——這家伙就算是臨走前的那晚,也不向我們透露半分,哪怕是一個表情。
下班后我很早就回了宿舍,因為最近樓下抽水機出了問題,如果不早點回來洗澡的話,到了晚上就供不上水。
有為走了之后我一直覺得缺了點什么,雖然少了他,能讓我和尚一天兩人在這間算不上大的宿舍里擁有更寬闊的空間,讓我們在陽臺能夠完美地穿著內褲用水槽上的兩個水龍頭來洗澡。
說起尚一天,這幾天他一直都是在外面的洗腳城里洗漱睡覺,一下班連人影都找不到。雖然這和他平時其實沒什么兩樣,可這幾天也太勤快了點,每天上班照面時都看他面堂發青,感覺很快就會不省人事。可他不說,我也不想多問。在我看來,每個人都代表著不同的魔方,會以不同的排序來面向世人,也同樣在期待那份茫茫人海中的幸運。我接觸到有為和尚一天,有為是那種即使你不去理會,他也能夠自己能夠擰好還原的人,可尚一天不是,讓我不再過多想要六面還原的時候,我們相互的排序就不會有任何進展。我確實討厭麻煩的事,在沒有有為這種類型的人的生活,不論我做什么都覺得不合適,很奇怪,會覺得這樣不對,但也說不出不好在哪。所以我選擇等待。
或許這就是對一個人興趣的缺失。忽然想到點地梅了,平日里我們依舊有過接觸,但我沒注意是從何時起,她的到來不再能夠向我傳達,我只是偶然抬頭,才發覺她在不遠處,哦,是她。我僅僅是這么想,我的視線也不再猶豫。這就是對一個人的興趣吧,我對她不再抱有幻想了,她只是一個和我的工作有所交接的人,她偶爾出現,僅限于這一塊小天地,但我或許會離開。我總這樣想著,我還想到天上太陽或許不一定有溫度,在這種虛幻的模式里,我渾噩地認為那可能只是一道編程好的代碼而已。
我該承認的,工作帶給我的新鮮感已消磨殆盡。
06/06
真他媽累。活著,活著就是累。
死也沒意思。
茍延殘喘。
張誠走了,我們并沒有感到意外。那天李少龍找他談話的內容斷斷續續地也聽其他人說了大半,東拼西湊,原因是他這次外出采購的事,收的藏的騙的,各種回扣,張誠本依仗著自己的經驗還有職位,結果被人舉報,這回算是栽了。我聽說舉報張誠的人是有為,畢竟他怎樣都算是跑路,嫌疑要比其他人都大得多。
但人事的變動對我們來說并不新鮮,走就走了吧,走了一個張誠,后面就會有人替他補上。我對此沒有太大感覺,只覺得有些可惜,而這份感情更多的也只是出于同情。畢竟張誠在超市的位置也有不少人盯著,只要位置能夠坐上去,敢于克扣的一個會比一個狠。油水就是這么一點一滴被收刮出來。我們一直都知道,他們也樂于炫耀,其實只是手腳輕重的問題。
李少龍有找我談過,他說可能會把我從倉庫調走,我也在等待著。今天一早,我聽從安排,在超市里做起收銀。我的新領班大致和我說了一下工作內容,一三五收銀,由于人手不足的原因,所以我在二四六七要去銷售區賣豬肉。我和尚一天住的房間說是要拿來放雜物,搬走了,我搬到頂樓,和七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起居住。
我不是不去抱怨,甚至抱怨得還不少,抱怨怎么總是遇上一些奇形怪狀的事。
唯一值得高興事,尚一天頂了張誠的職位,在人前,他也能被人稱作經理。聽他說也就是掛名當學徒而已,外出采購還是聽師傅安排。我是挺高興的啦,畢竟和他算是熟識,只是最近不太能碰面了,他好像住到了三樓,那是領導們住的單間套房。
06/20
星期
我意外的適應了這份工作,僅僅只在一星期過后。雖然不是什么技術活吧,其實還挺枯燥。不過是完成好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在之前也是,多少還是有差別。上班時間我不能自在地開口說話,雖說之前也不太交流,但那是我選的,沒人來強迫。現在不行了,悶得慌,沒辦法,監控就在頭頂,我討厭這種感覺。
總想著我這通道快點來人,和顧客報報價格,刷會員卡什么的。
還有就是,偶爾會和尚一天出去吃宵夜,他比我自由,他的事忙完了,就在超市里閑逛,他不怕什么領導,就站我旁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他說一果園不愿意合作,說我們的價格給少了,談不下來,第二天上面就有人下來到與他合作的地方檢查,他說那家伙嚇死啦,平時哪會碰上這種事,第三天就打通他師傅電話,說是想談合作。
“談有其他合作啦?那就沒辦法了呀。”
他學著他師傅的口吻這么說道。都是他在等我。其實我們能聊的少了,大多數時候都兩個人對著,眼里只能看向碗筷,借煙酒寒暄,最后離開。我們愈發的生疏。
還有的是,有為,和他的聯系也是斷斷續續,沒時間啦,忙啦,有時很晚收到他的短信,我也沒有回復的欲望。想著說就算了,時間不合適,確實也沒什么可聊的,兩個大男人之間說常聯系,那多叫人皺眉。
其實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晚上的時候我決定奢侈一把,自己一個人去吃了一頓牛肉火鍋,垂涎好久了,今晚算是得閑,無論如何也要走一遭。味道嘛,中規中矩。賣豬肉上手了,看桌上的牛肉也能大概判斷是否新鮮,倒是一項不錯的技能。
這段時間我把自己泡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也可能從未走出。我同顧客和領導們保持少許交流。宿舍里的室友年紀大了卻活得不像誠哥那般,他們三兩結行,對我這個后生毫無一絲興趣,互不打擾已是最好。我們根本走不到一塊。
05/19
突然感傷,買了車票請假回一趟老家,才發現熟識舊友早已踏上了前行的道路。我不確定我回來的意義,為了這一個星期的假期,我是拼了命的去幫別人頂班,加班,如今回來了,卻發現那值得懷念的人和事漸漸地都四散紛飛,留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思考這個問題,兜里揣著錢出門,我在這小城里的街道上看那些飛馳道路的男女,街道邊的樹木,菜市場上的攤位,唯一例外地讓我熟悉,卻又覺得模糊得不真實。閑著沒事,路過曾離去的學校,高中。我不太清楚為什么要來這,明明自己更喜歡初中時光。我在校門口踱步好久,上課時間,這所學校絕不會有學生出現在這。我望著那幾棟高樓,什么都想不到,或許是想進去看看,但又沒有行動,主要是怕進了不讓出來。總之待了會兒,轉身走了。還能做什么呢,我的時間充足,但沒有目標。我曾經在這里干什么呢,我完完全全想不起來了。你說去玩吧,曾經為了到網吧上網,翻越高墻,我是愛游戲還是恨書籍呢。
只能去一趟網吧。我這么想著,確實不知道該往哪去。我不再需要開臨時卡,我刷了自己的身份證,辦了會員,往里面充值。我不再會因為聽到“警察”等字眼心驚膽戰,但我并沒有感到多么愉悅。這曾充當我避風港的網吧,生意慘淡。來上網的人沉默地盯著眼前屏幕,不再有那些滿口臟話叫囂著的小孩,或許是他們發掘了新的,不需要身份證上網的地方。我坐的位置,鍵盤鼠標上一層油光,細看能看到厚厚的泥,耳機有一股汗臭味,根本產生不了聽聲音的欲望。是啊,欠保養了,這間網吧只有一位收銀在工作。對坐是兩個學生,穿著校服,聊的卻是政事,估計是聽來的,我是這么想,因為他們的政事和我一樣無所事事。我癱坐在椅子上,硬是看了一部由言情雞湯文改編的電影,無聲的,睡得很香甜。
然后呢,然后呢——我意識到,這大概就是我曾經的生活。晚上我順著街道進行了我最后的項目,散步。
接下來整整一周的時間里我都躲在家里度過,直到坐上啟程的火車時我才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這里的一切,包括我在內的一切或多或少,在改變了,我們彼此與彼此之間的連結已淡得失色,在這長大的人總會離去,小城不適合向上,年輕人不能停在生活。
“我們是小小的齒輪。”
一閃而過。
綠皮火車嘛,到吸煙區點了支煙,幾個男人擠在一塊,眼睛沒地方放,只能眺向窗外。這所熟悉的一切都以一定的速度離我而去。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念舊的人,正因如此,此時我才能發覺自己原來是那么戀舊。該是我從未想過懷念她,而覺得我會一直依戀她不離去。這讓我很失落。早年《監獄風云》這電影給我灌輸過一個思想,走出閘門以后不要回頭望,也不要說再見。不吉利的。我以為告別也是這樣,一告永別,不吉利的。所以我都盡量地讓自己顯得酷一點,把心中情緒深埋,哪怕每次在走出十步之內至少會回望五次,可能在最后一步我還會放棄向前,回去擁抱,我還能很酷地說上一句,你看,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