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如今我沒有精力想這些問題,自從聽到蕭妃的處境,我就好幾日都睡不著覺。她畢竟是我的姨母,這世上和我最親近的人。
按照男人們的排法,叔叔伯伯都是最近的人,那么于我而言,姨母本應和他們一樣親近,卻因為女子處于弱勢的地位將我們生生分隔。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娘和她是親姊妹,為何對她不聞不問?我知道他們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是這也太殘忍了!”
我一臉的疑惑,容落一卻毫不在意的聳了聳肩:“這有什么,女人都是歸屬于夫家,娘家除非涉及到自身的利益是不管的。更何況你娘也不算娘家,她也歸屬于你爹呀!”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我從來不認為我們應該屈居于這些男人之下,我實在沒看出我和他們有什么區別,相反的,我覺得我比他們更聰慧,我都沒有正經讀過書,卻已經能有這樣的學識,若是讓我真正進了學堂,他們怎么可能有官位?
“容姐姐,蕭妃娘娘心里肯定不舒服,我還是想見她…”
我嘆了口氣,但既然她不愿意,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容落一這回倒是松了口,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下次我去的時候帶上你,放心吧,她如今還好…”
我感激的對她點頭,心里又不由得做起了白日夢。我以前總是想帶母親一起走,離開這煉獄一樣的地方,如今應該加上蕭姨母,我們三個人一起出宮,瀟瀟灑灑浪跡天涯,再也不用依憑男人而活。
只要熬走了老皇帝,蕭妃應該會跟著楚承安一起回到封地,母親好從家中脫身,她們想辦法帶走我,我們一起去蒼山看鵝毛一般的白雪,去江南坐著烏篷船在湖中看蕩漾的煙波。
母親喜歡鑄劍,就可以成為鑄劍師,招來好多好多像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女子,我們大家都練得很壯實,建一個大山莊,在里面痛痛快快的生活。蕭妃喜歡燒香拜佛,就建一座很大很大的寺廟,這寺廟里面全都是女子,我們都有了安身之所。我喜歡經學,就招很多很多女弟子,我們在一起讀書,找出經學的漏洞,讓從此以后的女人再也不受他們的壓迫。我真的做夢都想過這樣的日子!
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也不用違心的笑,再也不用等這些不值得的男人,這天下都是我們的家!
想著想著,我竟然有些入了神,已經忘記自己所處的地方。一顆心早就已經飄飄悠悠蕩到了遠方,我好像看到三個女子騎著馬馳騁在蒼茫草原的背影,我一直想看草原,想看連天的牧草如何搖曳,想聽風吹過草地時沙沙的聲響,想嘗一嘗新鮮的牛羊肉。我會坐在草地上,看著漫天星空,用手掰著大塊大塊的牛肉,我再也不用不敢張開嘴巴,再也不用生怕自己咀嚼發出一絲聲音。
那個時候的我或許又黑又壯,但我一定不會身上總是不舒服,我會成為一個強壯又有力量的女人,真正的女人。
不知不覺間,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但是很快,淚水便模糊了視線。我真的好想會有這樣一日,可是,我的愿望真的可以實現嗎?
一雙手在我的眼前不停的揮,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對我說什么,直到這時我才緩過神,發現容落一正一臉擔憂的望著我。
“怎么了?你方才突然變得好奇怪…”
她明顯被我嚇壞了,手有些顫抖,我對她笑了笑,但很快又嘆了口氣:“我只是突然覺得,如果我一直在夢中該有多么幸福…我在想,若是我們一起去蒼山…”
我摘下發簪,輕輕的摸索著那顆蒼山之玉,腦海中又回想起薛驚云說過的話。
蘇萍…呵,她說的沒錯,我就像無根的浮萍,或者說我們都想浮萍,這一生都沒有歸處。父親的家?丈夫的家?這許許多多的家,許許多多的遠方都和我們沒有關系,這一生一世我們只是為了別人的期待而活,為了接他們的宗,傳他們的代;為了建他們的功,為了立他們的業。可是到頭來,我們又留下了什么?不過是蒼老無用的軀殼,不過是一個在日復一日的被剝奪的人生中失去一切行動和語言的魂魄。
“薛姐姐說的對,我根本不配做什么蓮花,蓮花至少有個去處,不像我,一生都隨波逐流,就如別人手中的棋子。浮生萍泊,只影天涯,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
我又將簪子插回發間,我早就注意到了那被磨平的尖端。這簪子也像我一樣,原本應該無比鋒利的活著,卻那樣軟弱無能,就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容落一還以為我最近受了什么刺激,急忙來安慰我:“你千萬別聽她混說,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刻薄!”
我只是有些落寞的笑了,其實不只是我,我們這些人不都像浮萍一樣嗎?
從這一天之后,我為自己換了個名字,我不再叫蘇溪客,我叫蘇萍。我永遠不可能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我只能在污濁的水波里殘破、腐敗;我也不可能如同隱者避開這世間的紛紛擾擾,當父親將我作為棋子放在棋盤上的那一刻,我就永遠沒有反悔的機會。
我好像越發容易傷春悲秋,禹紹年有些自責的問我是不是她對我的影響,我對她搖了搖頭,可連我自己都不確定。
“你放心吧,我很懂手相的,你的命格很好,是大富大貴的,只是你的福氣在后頭。我的很不好,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會陪你多久…”
她拉著我的手反反復復看,我開始只當她在安慰我,但她說的話卻越來越奇怪,我知道她應該是不懂手相的,她說的這些話大概只是她心里的真實想法。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說自己,一時間,竟然只是覺得傷心。
見我又哭了,她也不再往下說,只是輕輕靠在我的肩上,聲音很輕很輕:“你別怕,其實行走在這世間或許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快意瀟灑…就像嵇康,美的就像曇花,我喜歡曇花,喜歡櫻花,我喜歡這些短暫而絢爛的東西,不像你…”
其實我一點也不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我敬畏天,是因為天可以作為一種信仰讓人有所收斂,不再為了一己之私殘酷暴虐。可是如今的天命威懾的不是有權有勢者,而是可憐的螻蟻,這樣的天命,早就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我不是一個很有豪情的人,但我還是拉著她的手,對她很認真的許諾:“我會為你逆天改命,我會做到的。”
我原本以為她會嘲笑我,可我沒有想到她只是望著我,眼中是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緒,這些情緒在一起碰撞糾結,最終化為了一個很哀傷很哀傷的笑容,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哀傷的笑,可是這笑容又是那樣美好,就猶如曇花一現。
她的眼睛在笑起來的時候總是彎彎的,就好像月牙,這就像她那雙靈動的眉毛。我喜歡看她笑的樣子,她總是對我笑,可我記憶最清晰的,永遠都是她這一次的笑容,那樣清晰,那樣明媚,那樣哀傷,那是一個少女發自真心的笑容,就這樣懸掛在了記憶的最深處。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對著我笑,但是這抹笑意又是那樣淺,就像他眼中始終籠罩著的讓我看不懂的哀愁。
我曾經以為她是最瀟灑自在的人,可是相處的越久,我越看到她不為人知的那一面。我也曾想走到她心中柔軟的所在,可終究還是沒有實現。
我們還總是在一起大呼小叫,她有時會找我看經書,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練劍,不知道為什么她最近迷上了劍。我每日不是在念叨蕭妃,就是練掌中舞。
她有時候也會寫寫畫畫,直到有一日,她忽然將一本小冊子扔到我面前。
我將畫冊撿起來,翻開看,看著看著,我忍不住抱住膝蓋,轉過臉流下眼淚。
“我不會畫畫,但我總想記住我們如今的樣子,這樣很多年后你想起我時,想到的還是那個瀟灑自在的少女,那個你眼中的我,那個喜歡喝桂花酒的我。”
她和我背靠背坐著,取出酒猛灌,酒壺里裝的是桂花酒。又到了蘭桂飄香的時節,我還是為她釀上一缸清酒。
欲買桂花同載酒,惜今朝,正少年,我不喜歡喝酒,但有時還會陪著她喝上一兩杯。我稍微喝幾口酒就滿臉通紅,話也多了起來。
她說好酒就要留給朋友,我很喜歡這句話,只有在和她喝酒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酒的味道是那樣醇香。我不喜歡喝酒,就像我不喜歡喝茶,可和她在一起,酒和茶就和糕點一樣甜。
她知道我喜歡吃糕點,總是想辦法為我找,甚至還求過好幾次楚承安。她總說會和我一起吃遍這天下所有的糕點鋪,我笑著捶她的肩:“與其這樣,還不如你來開一間呢,這樣我每日都可以去了!”
“好呀,不過你別忘了我的桂花酒!”
她和我擊了個掌,我好像看見了多年后我們在糕點鋪門口相遇的樣子。她還是捧著她的酒壺,我還是吃著我的糕點,我們相視一笑。樹上的枯葉落下,飄飄悠悠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