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是郎豕同學吧?你能不能聯系上你介紹的那個女生?她今天下午沒打任何招呼就沒來錄音,我們的人等了她一下午啊!我們的制作周期很緊的呀,人家的錄音棚給我們用也是按天收費的啊!說嚴重些,她這種情況可以算合同違約的你知道不知道!……”
電話里,那位姓張的朋友滔滔不絕地抱怨著,能聽得出來,他對小逸的這次“曠工”很是在意,也很生氣。
經紀人也是商人,他不會問小逸為什么沒有來,他關心的只是有了第一次以后會不會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此往復耽誤了甲方的進度。當初他為了把利益最大化才和非職業的配音簽約,可不要鬧出什么岔子!
“朋友,朋友!你別著急,我一定幫你問清楚是怎么回事……”郎豕忐忑地說。
郎豕當然也知道合同違約意味著什么,查小逸不但可能一分錢拿不到,如果因為她的原因造成了制作方的損失,人家是要追責的!
可他現在擔心的并不是這些,他擔心的是查小逸下午為什么沒有按約定的時間去錄音?到底出了什么狀況,讓她連個招呼都不能提前打一下?
查小逸,你出什么事了?為什么連電話也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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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夜里已經很涼了。查小逸早上出來時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風衣,跑出來的時候,除了笛子所有的東西連同書包一起丟在了小巷子里。現在,她蜷縮在快餐店的角落里,又冷又餓。
“查小逸,你把人打傷了!耿旭昊要是傷重不治,你也死定了!”
她控制不住地去往最壞處想,她很害怕。她不敢回去找她的書包,如果耿旭昊傷勢不重,他的人很可能還在學校里四處找她,天黑了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如果他傷得很重,被人送進了校醫院,這件事恐怕又會鬧得沸沸揚揚。
她現在只想躲起來,不被任何人找到,也不想聽到關于這件事的任何消息。她不敢回學校,因為最近她的身上“劣跡斑斑”,她不知道等著她的是開除學籍還是留校察看;她更不敢回阿婆家,她不敢想象阿婆見了她滿身的傷痕會擔心成什么樣子。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她抱著膝,哭得委屈。
快餐店晚上雖然不打烊,但是往常這會兒也已經沒什么顧客了。白班的服務生打掃完地面,規整了桌椅,就要換班了。她換下了工作服,換上舒適的休閑裝,從棒球帽后面梳理出一條烏黑的馬尾辮,一下子由一個老練的工作者變回了比小逸年長不了幾歲的鄰家女孩。
查小逸看到她推門出去的瞬間遲疑了一下,然后便繞過桌椅向自己所在的角落信步走過來。她知道,也許這僅有的一個棲身之所也要失去了……
不過,令小逸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立刻趕自己出去,而是坐在了餐桌對面,雙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看。
“小妹,我看你在這里坐了整整一下午,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
查小逸也盯著她看,一時竟好似忘了自己還會說話。
“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哎!不用了……”
查小逸伸著手,卻沒能攔下她。看著這個像姐姐一樣的女孩放棄了歸家的念頭,轉身又回到后廚去為自己準備飯食,小逸的眼眶一下子又溫熱起來,要是真的有這樣一個姐姐該多好啊!
不多會兒工夫,女孩端過來一碗熱粥,還有幾樣小菜,擺在小逸面前的餐桌上,然后便又雙手托腮地看著她,就好像她的臉上有什么有趣的東西。
“我……沒帶錢……”小逸咬著嘴唇,難為情地說。
“沒關系啦,現在我已經下班了,這頓就算我個人請的客!”女孩爽快地說。
查小逸確實餓了,便猶豫地拿起筷子,小口地吃了起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依然那樣看著她問道,她的眼睛炯炯有神。
“我叫查小逸,是藝大附中高一的學生。”
“藝大?噢……我知道,我男朋友去給你們學校拉過貨,好像是……樂器?”女孩想了想,“對,是樂器!”
“你男朋友?”小逸抱著碗,好奇地問道。
“嗯。我男朋友是貨車司機。他平時跑些私活,也拉拉貨什么的。”
女孩朝她笑笑,依舊耐心地看著小逸吃飯的樣子,好像并不著急回去。查小逸也納悶,她不問問自己為什么在快餐店里待一下午嗎?不過不問更好,她要如何才能解釋清楚自己其實是個好學生,可是卻夜不歸宿?
“你不要著急,慢慢吃,不夠吃的話后面還有。”
女孩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故意不去問小逸為什么從學校跑出來。為了讓小逸安心些,她又說道:“我們下了班有時候也會在店里吃的,你不用擔心,沒問題的。”
“哦,真的不用了,謝謝你。這已經很麻煩你了……耽誤了你下班的時間……”小逸趕緊扒拉了兩口吃完,也許,她真的該走了。
“不礙事,反正接班的人還沒有到,我也要等他的。”女孩想了想,又說:“你一會兒去哪里?”
“我……”
小逸被問住了。是啊,一會兒她該去哪呢?藝大附中的大門這會兒已經鎖了,她進不去的。
“你要是沒地方去,就跟我回家吧!”女孩看出了小逸的窘迫,她的臉上寫滿了真誠,“我男朋友今天去跑貨了,晚上不回來。”
小逸還在猶豫的時候,另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孩跑著進了店里,抱歉地說:“阿玲,不好意思,來晚了!”
“家豪,你來啦,那我們就回去了啊!”女孩的臉上依然帶著微笑,絲毫沒有抱怨的顏色。
“我們?”男孩好奇地看向角落,輕輕挑起眉毛,“你們……認識?”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小逸,嘿嘿一笑,“算是吧!”然后,她拉起小逸的手說:“小逸,我們走吧。”
小逸被她拉著,像被姐姐拉著出門去玩耍一樣,她的心中有汩暖流流過,那是一種從未感受過的、難以言表的親切,親切得讓她無法拒絕。和男孩擦肩而過的時候,小逸不知該說“你好”還是“再見”,最終,所有的話語全部淹沒在了她躲閃的目光里。
阿玲租住的地方不算很遠。從快餐店出來,穿過一片老舊的居民區,再走過幾條早已熟睡的街巷,一路上阿玲和小逸聊著天,不知不覺便到了阿玲的家。
樓道里沒有燈,阿玲借著從窗口飄灑進來的月光熟練地開了門,按亮了電燈。那是一間不大的屋子,收拾得大體還算干凈整潔,只是裝修和陳設都相對舊了些,想必都是些房東留下來的老物件;屋內除了些日常必用的家具電器,幾乎看不到什么年輕人常常把玩的時尚產品,讓人很難聯想到這里會住著一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快進來吧,屋里有些亂,因為平時也不會有客人來。”
阿玲略顯不好意思地整理起衣物來,她想盡量讓這個簡陋的家看起來沒有那么寒酸。
“你……和你男朋友……住在一起?”小逸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阿玲點點頭,全然不知她為什么會這樣問,“我十六歲就和他在一起了啊。”
“十六歲?那一定很辛苦吧?”
小逸一聽她說那么小就和他一起出來,便猜想她的生命中一定也經歷過坎坷,但自己又有什么權力打探別人的隱私呢?“對不起,我不該問的……”小逸愧疚地說。
不過,阿玲倒是并不介意,就好像經過無數次地講述,這已經變成了一件平常事。
“我十六歲那年,他十九歲,他說他要帶我去一個別人打擾不到的地方,他說他會一輩子對我好。我信他,就來了。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太小,找不到工作,他就在外面當建筑工,在街頭當過促銷員,在洗車店當洗車工,甚至到地下打過黑拳……
后來我找到了工作,他也漸漸攢了些錢,又找朋友七拼八湊,買了輛二手的貨車跑運輸,我們也租了個正經的房子。要說辛苦是一定的,但總比最初的那幾年擔驚受怕要好得多。
我今年二十歲了,他二十三歲,快餐店的工作比我原來的工作也好了很多,至少可以遮風擋雨,還可以看著各種進店來的顧客,想象他們有著怎樣的工作和家庭。看得多了,你就知道,快樂還是苦悶好像沒什么必然。
對于我來說,生活在變好,不變的是他說會一直對我好,你知道嗎,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辛苦我是不怕的!”
“你們……嗯,挺好的……”
小逸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知道阿玲走了一條至今并不被人認為是“正統”的路,卻又似乎感到她選擇了一條屬于自己的正確的路,她為阿玲感到欣慰,也替她擔起了一份隱憂。
擔憂什么,她也說不好,就是突然有種強烈的希望,希望阿玲永遠都不會后悔自己走過的每一步。
“玲……”小逸好想叫她一聲姐姐,話到嘴邊,卻又害羞起來。
“嗯?”阿玲依然微笑地看著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種溫柔而堅強的力量,讓人不由地就會信任。
“我……我打傷了人……我還摔壞了別人的琴……”
小逸終于還是忍不住訴出了心中的苦悶,說著說著,便哭成了個淚人,“……我剛剛犯了嚴重的校規,現在又打傷了人……我從很遠的地方轉學來學音樂,真的特別不容易,我賭上了一切,我沒有退路了……音樂是我的夢想,學校要是開除我,我可怎么辦……我也不想鬧成現在這個樣子……我真的想做個好學生,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就不能像她們那樣安心地上學……我真的很努力,我也想和她們都成為好朋友……她們太強了,不論是專業還是家庭……我沒有任何可以和她們競爭的資本……我爸爸離開了,媽和繼父跑了……我討厭繼父,我特別討厭我的繼父……我從家逃出來,學音樂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學校要是開除我,我就真的什么也沒有了……我還欠別人四萬塊錢……我和阿婆以后要怎么活著啊……”
阿玲把小逸摟進懷里,不停地輕撫著她。阿玲背過頭去,在小逸看不到的方向抹了抹眼角,她孩童般的哭訴也勾起了阿玲心中對那些艱難日子的回憶。阿玲與小逸年齡相仿,她的心里真的有些把小逸當成妹妹了。
“再難的日子也總會過來的。人總會活著,生活都是越過越好的,沒經歷過艱難的日子,也就不會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好的……”阿玲雙手扶著小逸的肩頭,她的眼中依然含著笑,見小逸認真地看著她,她又使勁地點了點頭。
小逸的心中能夠明白阿玲想要說什么。如果說十六歲的阿玲都敢于付出青春,踩著荊棘趟出一條路來,十五歲的小逸更是無可顧慮,畢竟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阿玲并不想以自己為例來告訴小逸這世上有這么多種生存的方式,有這么多種實現人生理想的途徑。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這樣的資格,為一個走失了的靈魂指引航向,但她確信上天如果愛一個人,是不會看著她墮落的,他會讓她看見美。
“小逸,來!”阿玲輕拍了小逸的手背,示意她跟著來。
她們出了租屋,一路穿過漆黑的走廊,躡手躡腳地翻過生銹的鐵柵欄門,又爬上一段廢棄的樓梯。樓頂是一片開闊的平地,雜草在青磚的縫隙中肆意滋生,這里像是一處鮮為人知的空中樂園,阿玲的樂園。
頭頂上的繁星閃爍著銀色的輝光,阿玲張開雙臂,大口呼吸著微冷的空氣。月光下,她的影子放縱地奔跑、旋轉、跳躍。
“小逸,你看!”
小逸也走到樓頂的邊沿,順著阿玲目視的方向,她瞰到腳下萬家的燈火亦如天幕上的繁星,如夢似幻。那斑斕的五彩揉合了多少喜怒哀樂,又醞釀了多少悲歡離合,才呈現出如此動人的顏色。
“阿玲,你覺得你這輩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最大的愿望……”阿玲想了想,伸手指著對面一棟高檔公寓樓的窗口,“我希望將來我的孩子站在那里看著同一片街景的時候,會理解她的阿姆,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切都是值得的,”小逸輕聲囁嚅著,“媽媽……”
夜風,輕輕地撫起了兩個女孩的發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