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
某一個不知名的村落中有一間農舍,其中的熱鬧與連九天的嚴寒相比,一分也不可蔓入。
柔軟的床上四處擺放著琳瑯的小物件,正中坐著一位剛滿一歲的孩童,天庭飽滿,紅潤小臉,一雙明眸不時四處打量,滿眼好奇。
一旁的大人們皆被這孩童的神情逗笑,一旁的青年夫婦更是笑顏滿面,不時與身旁人說笑著。
“吉時已到——”人群中坐于八仙椅的老人開口道。
青年夫婦頓時一陣激動,忙看向那孩童,口中鼓勵道:“騫兒,喜歡什么你就去拿。”
身旁的其他人也附和著——
“騫兒,去拿大寶劍,以后為我大唐征戰四方。”
“騫兒,快拿毛筆,長大后考取功名,成我大唐功臣。”
孩童好似聽懂了大人們的話語,向著眼前木制的長劍緩緩爬去。
太爺爺見此,不經大笑:“好好好,此兒郎以后必成大器。”
話音剛落孩童便拋下木劍,向著毛筆所在之處爬去,抓起毛筆打量一番后,竟將筆頭塞進了嘴里,興許是筆毛本身所帶有的腥臊之氣侵擾到了自己,在入嘴后的剎那之間,孩童趕忙皺著眉將筆棄了去。
太爺爺見此,臉色不禁漸漸發黑。
孩童扭頭看到了不遠處的胭脂粉盒,轉身爬去拿起,屋里人見此,原本熱鬧的氣氛好似重新被寒冬一口吞下……
太爺爺正欲發作之際,孩童恰巧被那胭脂粉嗆了一口,脫手打翻。旁人這才長舒一口氣:“騫兒將來肯定不會被女色誘了去,這也是極好的。”
太爺爺的臉色這才稍稍和緩。
最后孩童將目光轉向了那副放在角落深處,有些年頭的舊木偶,便將木偶拿起,竟有輕拿之意,顯然,他做出了最后的選擇——將木偶抱住后孩童終是不再爬動,著手玩弄起來。
眾人心驚,青年夫婦臉上的喜色也已逐漸收斂,眾人見氣氛壓抑,終有人開頭打破了這個僵局:“畢竟只是一周歲的孩童,靈智未全,抓周只是圖個樂,做不得數的。”
隨之便是一陣附和聲。
太爺爺冷哼一聲便起身離了屋,剩下的眾人亦是群鳥而散。
時間轉瞬即逝——
“騫兒,你怎么不去幫你父親務農,在這偷閑?”
樹下的少年忙起身,拍拍灰塵,將手中的木樁丟在地上,邊向田埂跑去邊喊到:“娘親,我這就去。”
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也不知這癡兒一天在搗鼓些什么,一個木樁能看許久。”女子暗暗想著,嘆口氣,回到屋里。
“騫兒,如今你已有八歲有余,若是普通家庭你本該念書兩年,但為父未有足以供你念書的錢財,今日才湊夠,望你能不枉為父一番苦心,認真念書,不要像為父這般,為生計發愁,此去鄉鎮,路途遙遠,下次見你該是你成年之時了,望你學業有成,不要給為父丟臉。”
滾滾江水,綠蔭漫道,輕輕馬鳴,漫漫書道。
“騫兒,今你已及冠,未來你可有何打算?”
太爺爺已西去,如今坐在同一個位置的已是楊騫的爺爺。
楊騫沉思片刻,答道:“爺爺,孩兒在鄉鎮中見過一種奇異的戲法,曰傀儡戲,孩兒想做傀儡師。”
“混賬!你爹含辛茹苦地把你送去鄉里念書,你都學了些什么?不好好想著考取功名,以報你父親的期愿,竟說出這般糊涂話來,氣煞我也!”
“爸,您消消氣,騫兒想必也只是一時糊涂,我讓他面壁思過幾天,他自然明白您的良苦用心。”此時坐在一旁的母親忙出來打圓場。
傍晚,母親與楊騫坐在那棵充滿著回憶的老樹下。
五年未歸,曾經只能一人乘涼的樹,如今蔭處也可容下第二個人。
母親撫摸著楊騫的頭發溫柔地將他抱在懷里,輕聲問道:“決定了?不后悔嗎?”
“嗯,不后悔。”
“那娘也沒有什么可以幫到騫兒的,娘的堂兄在娘未出嫁時便是鄉里數一數二的木匠,興許他能幫到騫兒。”
“嗯,謝謝娘。”
“唉,哪有什么謝不謝的,只是此去討學之路途較之騫兒往日前去學府不知又遠幾倍之多,此去學藝,不知幾時能回。”
“娘,孩兒不孝。望娘親多注意身體,為我楊家再填新丁,以后也好有個照顧娘親的人。”
“嗯,娘知道。”
不知是不是錯覺,楊騫母親的回答帶著輕微的顫音。
“騫兒,讓娘再抱一會。”
“嗯。”一雙輕柔的手臂慢慢收緊,楊騫感受到了母親輕輕顫抖的身體,好一會,母親緩緩放松了雙臂。
“時候也不早了,明天騫兒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呢,娘去幫你收拾一下行李。”
早已變暗的天色讓楊騫只能看到母親緩緩離去的模糊身影……
房間里,母親仔細地收理著,油燈在靜靜地燃燒,一滴淚滴在被褥上,她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埋頭痛哭。
不遠處的案桌上,放著曾經被楊騫握在手里的木偶,雖已陳舊,略有粗糙之感,但誰人知那亦是母親第一只木偶。
與丈夫的愛意雖超越了夢想,曾經的熱愛雖深藏卻未冷,這木偶的血與淚,苦與樂,母親怎會不知,希翼與心疼交錯,五味之雜尚不及此刻母親心中之感。
“騫兒,騫兒,我的騫兒。”
不時,被褥上一片濕潤。
“自己在外闖蕩,不像家里或學府里,注意安全,好好學藝,平平安安地回來。”
“知道了,父親……母親她真的不來嗎?”
“讓她自己慢慢緩一緩吧,好男兒志在四方。為父知道騫兒定會去這世界闖蕩一番的,雖然你這一世可能沒有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但為父希望你能在你認定的道路上看到不一樣的風光。”
“去吧,為父期待你學成歸來的那一天。”
“父親,騫兒走了。”
游子遠游久未歸,書信千里戰火封。
尸橫遍野滿路上,舊人已去空留房。
匆匆六年,楊騫終是學成歸家。
兩年前的戰亂幾乎毀去了這里的一切,原本的房屋有的坍塌,有的雖完好,但卻也是人去樓空。聽說是因戰亂逃難所致,世界之大,親人何處尋得?自己亦因戰亂與師傅顛沛流離,不久前師傅更是身中疫病,不久便離開人事。
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楊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右手的筆不停翻飛,左手手中拿著的木偶逐漸有了模樣——鮮艷的彩繪,華麗的衣裳,粉雕玉琢般的容顏,白如凝脂的肌膚,仿佛世間一切美好盡集一身。
我便是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中誕生了。
“嗯,還差一滴淚。”
只見他輕輕吻開筆墨,染我眼角珠淚。這一剎那——是我最愛他的時候,現在是,以后亦是。
他為我搭了一個三尺長寬,一尺高的舞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讓我跳舞,我知道這是為了生計——賺來的些許銀兩他也會為我添置一些衣物。
看他每次牽引我的神情,俊逸的臉龐嚴肅而認真,細眉微挑,略微睜大的雙目透著不一樣的神采,我便在他的牽引下翩翩起舞,于我,只為他一人而舞。
無論寒暑,不知春秋。
三十年眨眼已逝,他的衣裳逐漸襤褸,但他卻從未虧待過我,三十年之間我已換了數件彩衣,而他,從半年,到一年,到三年……
曾經那張神采奕奕的臉,如今卻布滿了風雪與歲月的痕跡。
但他仍是我的摯愛,哪怕歲月揉皺了他的眼眉,風雪附上他的發尾,可他初心未變,即使無食可食,無衣蔽體亦未曾棄我,無論何時我都會陪他走下去。
又一個雪夜——
無名的破舊寺廟里,一簇微小的火苗微微照亮了佛堂,也照亮了他滿頭的白發。他輕輕地捧著我,亦如從前,望著廟中屋頂的破洞出神。
眼里的神情我不懂——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且無法理解。最后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說道:“我這一生都毀在了傀儡戲里,困苦一生,食不飽,穿不暖。你陪我三十余年,可如今我卻要放棄了,對不起。”
他的無奈,痛苦,絕望與不舍我怎么聽不出?此刻,我多想抱住你,可我只是一只木偶,沒有你,我分毫不可動。
隨著他輕輕地一擲,我便被火焰圍繞——我的衣裳化為了灰燼,隨之是我的四肢,在星星點點的火光之下,我妄想盡力看著他——記下他的容顏。
他最終還是將她燒了。
看著眼前的火焰,楊騫止不住的心痛——我是多么不希望她被其他人隨意的對待,許是我太自私了吧,她會原諒我嗎?
“咳咳咳,看來……我是熬不過今晚了。”
幾天前楊騫便發現自己染了疫病,今天更是覺得身體格外沉重,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糾結了許久,最終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阿騫,阿騫,阿騫。”楊騫聽到了有人在喚他。
他已經許久未曾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了,熟悉又陌生——
眼前緩步走來一名身著彩衣的嫵媚女子。
“唔,啊!”眼前的女子竟與他的木偶有十分的相似,不論外貌——尤其是眼角的那一滴珠淚。
“阿騫,謝謝你三十余年的不離不棄!今日我終是脫離木偶軀殼的束縛得以與你相見,但這也意味著我即將消散……不過……不必悲傷,我的一生,始于你,也終于你。于我而言,這是你給的——獨屬于我的浪漫。今生有你,足矣……來世我仍愿再與你一起,共賞世間繁華!”
楊騫早已淚眼婆娑,喃喃道:“暖矣,孤矣。”
女子微笑著于風中化作飛灰,散在世間……
楊騫愣愣地看向天空,淚滑落,氣絕。

佛八面
感謝van對此短篇的指導以及建議,我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