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趙文綺給出了基本數據。

　　V圈用戶規模，在200—300萬之間，潛在用戶分布在泛二次元，正在逐步轉化。

　　雖然這幾年算是爆炸發展，但相對于互聯網的人口基數，仍然是一個不大的圈子。

　　批卡視頻無疑是他們的大本營，這里也貢獻了絕大部分的流量和收益。

　　過去一年，每個月有超過4000名虛擬主播注冊入行。

　　從粉絲數量而言，最頭部的主播擁有300萬以上的粉絲，第50名擁有50萬。

　　當然幾十幾百粉的小主播才是最多的，就像無人問津的網絡小說一樣。

　　另一方面，粉絲數并不代表主播收益，最大頭的盈利源于直播間的增值業務，包括但不限于“醒目留言”“禮物”和“團長”。

　　團長相當于月度付費的VIP會員，付費后可以擁有表情圖片，粉絲牌等增值服務，是直播收益的最主要來源。

　　從上個月的直接收益角度來看，V-Gene在行業前十占了一半，樂樂本人更以近300萬元的月收益遙遙領先。

　　作為參考，第十名的收益是40萬，第三十名是15萬，此后急劇下跌，百名開外幾乎只夠將將度日了。

　　從穩定的付費“團長”數量來看，V-Gene經常幾乎盤踞前五。

　　就在不久前的樂樂生日會，她更達到了超乎想象的16000團長，幾乎是當月2—10名的總和。

　　不過多數時候，頭部主播的團長數都會在2000左右浮動。

　　數據匯報完畢，管世豪沒怎么猶豫便說道：“所以一個頭部主播，核心付費粉絲也不過2000人？”

　　趙文綺解釋道：“會比這個多……2000人相當于土豪會員吧……”

　　“無意冒犯啊，阿正。”管世豪就此雙臂一攤，“很明顯，這個行業又小又麻煩，屁事多風險大，最后賺那么幾毛錢還要跟批卡分成，現在更是連OneZero這種怪物都殺進來壟斷頭部了，我真的很想給自己一個投資的理由，但找不到啊。”

　　面對這個質問，不要說趙文綺，就連阿正也低下了頭。

　　地下室停車場，坐在轎車中監聽會議的李鹿更是皺起了眉。

　　管世豪說的完全正確，這才是一個正常人的思維回路。

　　無論怎么說破天，V圈的確依然是一個“為愛供養”的局面，雖然表面上有幾百萬受眾，但真正會掏錢付費的也不過幾萬而已。

　　就像當年做單機的幻想鄉一樣，最終也就五萬個人買正版。

　　想要賺到錢，就必須服從商業規律。

　　為愛付費的沒幾個，熱衷于抽卡，渴望氪金實現瞬間變強的人則有萬萬千。

　　花錢買游戲只在一個很小的圈子內行得通。

　　花錢買“爽”才是真正廣泛的商業邏輯。

　　游戲行業很快摸到了這條路，從而壯大。

　　但虛擬主播行業，根本想不到類似的盈利方案。

　　當然，靠流量接廣告也是一條路。

　　但V圈的規模擺在這里，把自己賣爛了也就那么幾毛錢。

　　此時再反觀V-Gene，她們是來賺錢的么？

　　當然不是，這只是資本布局的一部分，OneZero根本不需要這個圈子的這點錢，他要的是數據研究、技術霸權和元宇宙的未來。

　　前有這樣的怪物，后有萬千傳統主播。

　　行不通的，商業角度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會議室中，眾人亦沉默良久。

　　還是林璃強行提了口氣笑道：

　　“老管，別只看眼前的直播收益，Vtuber的盈利模式還有待挖掘，商演、廣告、聯動這些才是重點么，還有未來的IP價值，元宇宙的溢價……”

　　“林璃。”管世豪只沉沉一抬手，“別說了，你要成為我最討厭的那類人了。”

　　“……”

　　管世豪隨即又轉望其他人：“你們還有什么要說的么？”

　　“我這里……”沈浪抬手道，“技術預算要聽么？”

　　管世豪只搖了搖頭：“阿正？”

　　“我就是個捏人的……話說這里說‘捏’沒事吧？”

　　“哈哈……”管世豪拍腿一笑，轉向了程小婉，“你這邊？”

　　“我？我沒事……我不坐牢就好了。”程小婉一臉安詳。

　　“那就這樣吧。”管世豪這便望向林璃，“下周我找人來收走辦公設備，你也跟物業說一下，月底前退租吧。”

　　“稍等，李鹿還沒來。”林璃忙一抬手，“當年是你把人家從即將如日中天的大公司挖過來的，現在總要見最后一面吧。”

　　聽到了這個名字，本已起身的管世豪，竟又真的坐了回去。

　　“的確，最對不住的就是你……”管世豪說著，推開了林璃擋在手機上的本子，沖著下面正在語音通話的手機道，“別聽了，上來吧。”

　　很快，語音中傳來了應答。

　　“來了，老管。”

　　……

　　上升的電梯中，李鹿思索著一個又一個的可能。

　　但每個可能在成立的瞬間便又被推翻。

　　當場安利樂樂，讓老管沉迷？

　　陳述利害，硬打雞血？

　　不可能的，現在的老管已經不吃這套了。

　　他可以為自己喜愛的事業賠錢，也可以做自己討厭的事業賺錢。

　　但總不可能做討厭的事業賠錢。

　　更何況，同為原教旨主義者，李鹿深知他對管人的敵意是骨子里的。

　　現在強行更換賽道，去做純粹的“數字人物”或許還有那么一丁點希望。

　　但那里是技術狂人和大資本燒錢的賽道，距離盈利更加遙遠，而且已經逐漸與二次元無關了。

　　沒有了，就這樣了。

　　林璃再怎么推，也想不出什么了。

　　電梯門打開。

　　李鹿一步步走了出來。

　　與其說惋惜，現在的他更多的是安詳。

　　終于可以不再為這件事煩惱了。

　　的確，李鹿有那么一點點觸及到了阿正所謂的力量了。

　　他也不那么討厭樂樂了。

　　或許將來某一天，可能會成為某個管人的粉絲。

　　他甚至能感覺到這里的本質，與三次元的偶像飯圈是不一樣的，是有東西藏在里面的，或許有機會找到。

　　可那又如何呢。

　　商業上，她行不通。

　　感情上，她內部充滿了爭斗與殺伐，外部飽含非議與排擠。

　　她是如此的怪異而又狹小，如此的邊緣而又自閉。

　　想找個理由打雞血都打不起來。

　　媽的。

　　李鹿攥著拳頭走向會議室。

　　好想被劇透未來啊。

　　來個人告訴我，她五年后的樣子該多好。

　　告訴我她美好恢弘，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冒險了。

　　告訴我她腐爛凋零，我也可以毫不眷戀地轉身逃跑。

　　站在會議室門前，李鹿長長地舒了口氣。

　　運氣不好，決斷不夠。

　　做不成什么有趣的事，也賺不到什么大錢。

　　這就是多數人的歸宿了。

　　認了吧。

　　他終于推開了大門。

　　望向管世豪，李鹿滿臉都是擺爛微笑：“咱這散伙兒會就不能開心點啊？”

　　“哈哈。”管世豪當即起身相迎，直接抱了過去，“抱歉了老弟……當時說的那些，到底還是沒能兌現。”

　　“又不怪你。”李鹿推開他笑道，“我其實沒什么好說的了，沒人能說服你為自己討厭的事情賠錢。”

　　“對對，就是這樣。”管世豪回身沖林璃道，“我就說還是李鹿懂我。”

　　“……隨便嘍。”林璃苦笑一聲，自己也扔了筆靠在了椅背上，“其實可以用做漫畫工作室、做動畫什么的來說服你的，那樣成功概率更大一些，但我真的認為只有虛擬主播這條路走得通。”

　　“那就讓別人走去吧。”管世豪笑道，“我煩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巴不得把這條路整個給拆了。”

　　林璃攤臂道：“真受不了你們這種濃度的二次元，就不能開放點？”

　　管世豪連連抬手：“有些原則是要堅守的，不然就會像阿正一樣廢掉。”

　　“？？？”阿正怒而起身，“我都這么低調了還說我，我這樣的小可樂招誰了？是你們逼我的，你們都是壞人捏！”

　　“夠了……你快收一收……”

　　“捏捏捏捏！”

　　幾人逗笑之間，李鹿卻只字未言。

　　只因他的思路一直沉浸在管世豪剛剛那半句無心的話里——

　　【把這條路整個給拆了。】

　　不知多久過后，正與管世豪扭打的阿正，才發現李鹿一直杵在原地。

　　“稍等，先別鬧了……”阿正瞪著李鹿猛一抬眼鏡，推開了管世豪，“鹿老師……鹿老師他回來了……”

　　“哈？”林璃立刻扭轉過頭去。

　　她看到了，看到了一個只屬于混血王子的眼神。

　　一個陰暗而又堅定的眼神。

　　根本分不清是好人還是反派的眼神。

　　這個眼神令趙文綺不寒而栗，令沈浪瑟瑟發抖，令本已躺進棺材的程小婉嚇得詐尸。

　　然而管世豪的臉上，卻蒙上了一層寒霜：“李鹿，你是懂我的，再堅持什么只會傷和氣……”

　　李鹿直視著管世豪，流著汗沉聲道：

　　“那毀了她如何？”

　　“什么？？”管世豪一臉費解。

　　“如果討厭所有虛擬主播，那就把她們都毀掉。”李鹿顫顫地點著頭道，“有興趣了么，老管？”

　　接著，在所有人呆呆的目光下，他走到了白板前，擦去了林璃曾寫下的Light，在原本的地方寫下了另一個單詞——

　　Dark。

　　他隨后抬起右手，快速講解道：

　　“從選拔開始，揭露管人生涯的每個細節。

　　像阿正說的那樣，揭露我們如何運營流量，怎樣教她討人喜歡，如何策劃搞事吸粉。

　　暴露她的真實性格，聽她抱怨粉絲惡心，工資太少。

　　把整個工業流程暴露給阿正們看。

　　將‘欺騙’、‘扮演’、‘人設’、‘引流’這些詞印在他們腦子里。

　　就像看到被腳踩的老壇酸菜一樣。

　　要讓他們這輩子都對管人提不起興趣。

　　要問為什么？

　　老管你做事，就是喜歡，就是個玩。

　　找不到光就擁抱黑暗。

　　這就是《Project：Dark》。

　　愛投投，不投散了。”

　　話罷，李鹿丟下了筆，最后的氣力也隨之泄去，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大腦空白著向外走去。

　　他是真的累了。

　　反正也走不通，毀滅吧趕緊的。

　　毀不了我走，搞個屁什么大事，換個地方茍活便是。

　　然而，他的胳膊卻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抓住了。

　　來不及掙扎，便被硬生生地扭回了身。

　　他隨后看到了管世豪不自覺瞪大的雙眼。

　　熱情，那難得的熱情，終于又自這個男人眼中燃起。

　　他面目可憎，他咬牙切齒，他狠狠抓起了李鹿的右手：

　　“這項目，我管世豪投了！

　　……

　　曾經的李鹿以為，即便《Project：L》能得到投資，也必然是一段一眼就能望穿的旅程。

　　召集幾位少女，設計幾個皮套，然后展開不溫不火的直播。

　　整個過程充滿了既溫馨又掙扎的境況，飽含著夢想，卻又難免心酸。

　　最后，互相喊出一句加油，在青春的淚水中宣布散伙。

　　每個人都收獲了成長，只有管世豪賠了錢，但他的錢終究也算是回饋社會，增長了GDP，將父輩搶占先機得來的不義之財歸還給全民，所以總體來說也是件好事。

　　可剛剛……剛剛好像發生了一些事……

　　自己好像崩壞了，說出了一些奇怪的話。

　　那場面大概相當于斯內普自爆了食死徒的身份。

　　然后……然后管世豪就立刻興奮起來了。

　　像是初次見面忽悠自己入職時那樣興奮。

　　“你李鹿就是我要找到的人！”

　　“只有你才能擔當二次元臥龍的大名！”

　　“我們無法改變行業，但可以成為歷史！”

　　這樣的話一句接一句滾滾而來。

　　當李鹿回過神來的時候，白板上所有其余的東西都被擦掉了，只剩下了四個字母。

　　Dark。

　　在這個單詞的正前方，管世豪正雙手扶案，四向野望。

　　“我的風格大家都是知道的。

　　這個項目，一分錢不賺，必須賠。

　　不只是我們陪，還要讓所有做管人的都賠！

　　這里我簡單列兩個目標。

　　底線目標，是把項目做完整，揭露整個工業流程，就算效果一般，影響力有限，也算是留下了一套紀錄片，一段行為藝術，以供需要的人欣賞。

　　最高目標，去治愈盡可能多的管人癡，讓阿正這樣被污染的人徹底下頭！

　　具體指標的話……

　　讓整個行業流水下跌1/3吧。

　　有沒有信心？”

　　會議室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該說“不愧是你”么？

　　但說不出啊，就算是管世豪，這個目標也太過分了。

　　是不是不讓做游戲，把孩子給憋出病來了。

　　然而管世豪卻出奇的認真，滿眼都是野心，一副打開了格局的樣子。

　　“是有難度么？”管世豪大方抬手道，“沒關系，都說說，有什么困難。”

　　“這是難度的事么？”阿正當場摘掉黑框眼鏡，拍案而起，“管世豪你不是人，你壞事做盡！”

　　“正仔。”管世豪抬手道，“我一直是很欣賞你的，即便你開始發樂樂表情包，即便你總說‘捏’，我也依舊沒有改變過對你的信任。”

　　阿正聞言臉一紅，又不禁戴上了黑框眼鏡：“可……可你這個計劃是什么意思嘛，我怎么做得下去。”

　　管世豪輕笑道：“正所謂君子和而不同，我允許你在這個項目里堅持自己的道路，在美術層面上盡可能展現管人的美好。”

　　阿正瞠目道：“……不是要往爛了做么？”

　　“不是的，從來不是的。”管世豪一個振臂，像是工人領袖一樣激憤四望道，“要做好，要正面出擊，要堂堂正正地把行業拖垮！”

　　這正義的神情搭配上詭異的對白，讓人一時之間竟很難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