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空中落下,楊御成緊緊抓著和尚的后背,閉上眼睛,如同在乞求一般全力感受著他體內血液的翻涌與強而有力的心跳。
謝謝你,和尚,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沒有因我而死…楊御成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什么負擔,又在嫌惡于自己的卑鄙想法。
襲來的熾熱火彈在一瞬間被某種又像是鏈條又像是觸手般的東西攪滅于虛無,楊御成這時才感覺到生命的美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
剛才被自己一掌拍飛腦袋的那個強大異眼人,他叫什么名字,又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楊御成將昏迷的和尚拖到箱子間的死角處,將目光投向李安子,他身后站著一位同樣身材高大的西裝男人,不一會又有一名臉上略有些皺紋的短發女性從通道中走了出來。
他們也受傷了,李安子臉頰與肩膀上的傷口和血痕已經開始凝結,顯然是已經過了一段時間,而那兩人行動或多或少也有些趔趄。
他們不是食荒者,和尚也不是。自己腹部被火彈擊中的地方已經開始緩慢愈合,而他們身上的傷口卻依舊隨著呼吸在不斷抽動,時而滲出血水。
“文慶,好久不見了,或者說現在應該叫你大文哥?”李安子的聲音依舊中氣十足,但無法掩飾語氣中的疲憊與心靈中所受的煎熬。
何文慶纏繞在周身的火焰緩緩收縮,最后只留下一些零星的光點跌落地面后消失不見。先前將楊御成與和尚引入此處的兩個異眼人此時也從陰影中鉆出,死死盯著闖入其間的李安子等人,警惕地圍在何文慶身邊。
“墨雨…不對,安子,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這么愛逞強。”何文慶攤開手聳了聳肩,似乎并不訝異李安子的到來。兩人打完招呼后,何文慶低下頭看向倒在地上的那具無頭尸體。
“玉笙也栽在那邊了吧?真是令人唏噓,短短一天我們就少了這么多老伙計…”何文慶的語氣又像是懷念又像是惋惜,注意力卻一直死死集中在李安子和他身后的兩人身上。
“哦?這個后現代藝術品原來是孿蝮嗎?真可惜他被我們的小獅子干掉了,要不然我還真想再諷刺一下他這個著裝品味…”李安子像是剛注意到那個維持著滑行姿勢,撅起屁股對著眾人的黑色風衣人,像是老友調笑般說著。
“你們已經發現幾處了?七處還是八處?不過都無所謂了,既然你已經出現在這里,那就說明我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何文慶撥開身邊兩人越重而出,神情輕松地說道:“玉笙拼死攻擊所造成的傷勢是不會那么容易就能壓制住的,也就是說,我想走的話,你攔不住我。”
“嗯…你說的倒也有點道理,不過算上你旁邊那兩個臭魚爛蝦,我們這邊也是四打三,凡事都怕萬一…”李安子扭了扭脖子笑著說:“而且不論多么周詳的計劃都會有瑕疵,你認為呢?”
“是啊,我確實沒想到那只眼睛竟然真的回來了…你也知道,以前大家在修女的指導下拜那個石頭雕像的時候我都在睡覺,不過我現在真的有點相信神了…”何文慶看向死角處,正因為疼痛吸著冷氣的楊御成,眼中的神情不知為何竟然讓楊御成感覺到了一絲溫柔:“命運啊…真的是…”
“別感嘆那些有的沒的了,大文哥,你是想接著回憶往昔崢嶸還是想抓緊跑路呢?我們的人已經靠過來了,現在走的話可能還有機會喔?!崩畎沧酉蚯疤ち艘徊剑锰翎叺恼Z氣說道。
“你會放我走嗎?”何文慶苦笑了一聲,又接著問道:“流子姐最近怎么樣了?”
“她啊…”李安子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那空洞的笑臉馬上就轉變成了陰冷的肅容:“她每天都在想著怎么解決掉你們這群混蛋…想得睡不著覺啊…”
“這樣啊…她也沒變呢…”何文慶嘆了口氣,臉上的輕松神色也倏然消退,本來略顯斯文的臉上冒出了堅毅的肅殺之氣。
“鏈鷹,最后一次機會,加入我們吧?!焙挝膽c向李安子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以你的能力,你的經歷,難道還不明白嗎?給那些人賣命會是什么結果?你忘了他的結局了嗎?”
李安子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心中與什么動作做著訣別,過了一會,他睜開光芒縈繞的雙眼,并沒有回答何文慶,而是看向了楊御成。
“小子,你做得很不錯,真的非常不錯?!崩畎沧酉蛩c了點頭:“我都看到了,這些都不怪你,既然你沒有奪取他人性命的理由,又無法做到什么都不做,那就走第三條路吧?!?p> “看好了,裂眼。”李安子又向前邁進一步,身后的兩人和對面的哼哈二將都擺出了戰斗的架勢。
“這就是只屬于我們的力量———虛想?!?p> 鎖鏈,楊御成終于看清,剛才拍碎懸浮于空中的火彈的東西是什么了。
由縈繞在李安子身邊陡然冒出的黑霧凝結而成,那一條條粗壯堅硬的鎖鏈,此時正如海怪的觸手一般張牙舞爪,牢牢鎖定住了對面的三人。
這些東西,楊御成見過很多次。包裹影中人的本體上那如同實質般的感知,眼中舞娘陡然沖刺時彈射而出的本體,以及尖牙夫人窗外的雨…
荒的力量,此時此刻成為了人的力量。
“你叫他裂眼?”何文慶周身再次被憑空燃起的烈焰包裹,那熾熱躍動的火舌此時卻將他臉上的表情襯托得無比冰冷。
“你也長大了啊…終歸還是變成了一個滿口謊話的大人,我們曾經最討厭的那種大人…”他似乎是在憤怒,似乎是在無奈,或者兩者皆有。無論那其中有著怎樣的感情,他的最后一句話成為了吹響兩方交鋒開始的號角。
慢,太慢了,這種級別的速度出現在李安子身上實在是不敢令人想象。
雖然只是訓練,但與李安子有過數次交手的楊御成此時也終于發覺,他并非如同他表現出來的那般輕松。實際上他受到的傷害也許要比已經昏迷的和尚還要恐怖,如果說之前的李安子像是飛流直下的瀑布,那么此刻的他不過是一條涓涓細流。
身為異生人的何文慶并不具備異眼人那樣的身體素質,但他似乎非常了解虛行,或者說非常了解李安子。在那肉眼難以捕捉的身影襲來時,他只是簡單向斜后方退了一步,就躲開了李安子如猛虎一般呼嘯而出的一記爪擊。
火彈齊射,身旁的兩個異眼人同時出手從不同的角度襲向一擊落空的李安子,但他們的攻擊并未達到預想的效果。
西服男人和中年女人從李安子身后冒出,頂上兩人的攻勢,而那如同蛇行環繞李安子四周的鎖鏈也如有知覺一般,將襲向三人的火彈撥開,戰場在瞬時就劃分了兩塊。李安子對上何文慶,西服男和短發女對上兩個異眼人。
李安子三人如同一體般配合默契,相互照應,而那兩名跟隨李安子的異眼人也絕不比和尚弱,一時間拳腳相接聲不絕于耳,火焰與鐵鎖碰撞飛散后又再次相接,整個空間被晃得忽明忽暗。
楊御成能感覺的出來,李安子他們雖然現在看起來與對手打得難解難分,但三人本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又經過高強度的趕路前來救援,此刻不過是提著胸中的一口氣,勉強積蓄起來的力量終歸會有消散的時候,而何文慶的火焰則源源不絕。
必須得上了,和尚幫自己擋下這一擊,不能讓他為自己做的事變得毫無意義。
我還醒著,所以不能因為受了點傷就裝睡。
啊…啊———!!楊御成在心中吶喊著。
光是站起來,腹部的傷口就像要撕裂整個身體一般疼痛,這絕非是普通的火焰攻擊,這道表面焦灼的傷口也絕非僅是如此而已。
是什么呢?為什么何文慶能在身邊無端快速的揚起火焰,在收縮的時候卻又需要一段時間呢?
楊御成的頭腦飛速轉動,倒吸了一口涼氣,強忍著疼痛沖入戰場。
他并沒有選擇加入近前兩伙異眼人之間的戰斗,而是虛晃一下,直接繞過眾人沖向了正在激烈交戰的李安子與何文慶。
只要拿下“大魚”,其他的不過是小問題。
臨近兩人,楊御成才感覺到空氣中那足以讓人眉毛卷曲的高溫,以及被李安子虛行拍飛的火星跌落在地燃燒起來時冒出的焦糊氣味。
火彈迎面而來,速度堪比出膛的子彈,卻在即將接觸到楊御成鼻尖的瞬間被橫空而來的鐵索猛力拍飛。楊御成并未閃躲,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向著何文慶埋頭沖刺,他相信李安子能夠守護他的后背。
下一刻,之前被擊落各處的火星陡然躍起,如同化被火焰灼燒的星空一般,熾烈的利箭懸停于半空之中不斷明滅,幾乎不需要眨幾下眼睛的時間就能完成凝結,將兩人射成篩子。
同時,即將被兩人近身的何文慶周身也卷起了無比盛大的火焰旋風,仿佛是要掐滅楊御成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一般,熾熱而冰冷。
原來如此…
他的能力不是控制火焰,而是許多漂浮變換于空中,豆子大小的空氣球。本身就是無數可以自由轉變落點的橡皮子彈,而再加上一點摩擦出來的火星蔓延,威力就足以穿透人的身體…
真可惜,你第一次應該瞄準我的眼睛…
將死瞬間的楊御成變得無比沉靜與冷酷,緩緩閉上了左眼,整個世界只剩下那淡藍色的光芒。
李安子的眼睛…語飛流的眼睛…別人的異眼能夠捕捉到嗎?這火焰旋風最脆弱的那一個點,需要空氣球不斷飛速旋轉才能夠維持的致命缺陷…
楊御成伸出雙手,送入那足以熔化鋼鐵的火墻之中,抓住了那兩顆雖然在飛速不規則旋轉,卻在他眼中顯得如此緩慢的空氣小球。
疼痛…已經無所謂了。
旋風破裂,終于還是力竭跌倒的李安子緊咬著牙關,攀附于周身的鐵索如同游蛇一般緊緊纏住了試圖后撤的何文慶。
順勢而擊的楊御成僅有一次機會。
脖子,還是胸口?
緊皺眉頭,眼睛圓睜的楊御成在那一瞬間還是猶豫了,因為他看到了對面那人的雙眼。
那臉上的表情是慈祥,是期冀,又似乎是悲痛和遺憾…楊御成無法理解,這個即將要奪取自己以及其他人性命的男人為何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真好啊…這眼神,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們這些老人,我們這些被遺棄的人終歸是該退場的,而后人自然會有后人的故事。我們不必強迫他們現在做出選擇,對吧?
你們說呢?墨雨,飛流,還有……
他閉上眼睛,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下一秒,流星襲身,光團越過李安子與楊御成,舞動火焰的男人,死于自己親手點燃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