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vensent-1
“千萬年前,地母神以身軀化為新的大陸,數(shù)不清的生靈開始在這片大陸上繁衍生息,這便是格雷菲亞。”
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地母神是誰了。
格雷菲亞最不缺的就是神明。高傲的神明們住在世間生靈觸及不到的天空,享受著無數(shù)信徒的供養(yǎng)。忠誠但愚昧的信徒們?nèi)諒?fù)一日渴望著神明的恩惠,但無論是哪位神明都以接近人類為恥,祂們從不幫助受難的信徒,也不回應(yīng)任何信徒的祈禱。
不,還是有例外的。
有一位善心的女神,被所有神明看作是異類。祂被認為是唯一在神性之外具有人性的、最接近人類的神,祂總會盡一切所能幫助自己的子民脫離困苦,即便這位受難者甚至不是祂的信徒,僅僅是在危難時無助地祈禱。
祂被人們公認是最善良的女神,甚至即便是其他神的信徒也基本都這樣認為,盡管他們覺得祂不如自己供奉的神明高貴。但在眾神眼中,祂不被認為是完全的神明——高傲的神明們以各自的神性為榮,祂們堅定地覺得人性于神而言是瑕疵,接近人類會污染自身的高貴,“擁有人性”是對高貴的神格的侮辱。
祂遭到神明們的孤立,祂忍受著眾神的非議將關(guān)愛播撒給信徒們。其他神明的信徒們跟隨著各自崇信的神明的腳步,企圖將祂排除在神譜之外。
“只要有足夠的信仰,只要信徒們給予的信仰足夠純凈,神的生命便不會枯竭。”
這里是索巴利,是他的故鄉(xiāng),是格雷菲亞上不算強大卻足夠特殊的國家。與周遭由各自的神明庇護的國家不同,索巴利民眾沒有固定的信仰,他們自由地信仰大陸上幾乎所有的神明。在這個自由且清醒的國度,每位神明都可以得到足夠的信仰來保養(yǎng)各自的神力,這個國家也是那位善心的女神最主要的信仰來源。
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是何時誕生的了。
剛出生的嬰孩沒有任何一絲值得被銘記的價值。
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信徒之家,全家都信奉那位善良的女神。他們并不富裕,卻足夠虔誠,甚至到了只靠虔誠就足以打動半個鎮(zhèn)子的居民的程度。他們在家中供奉了一尊巨大的神像,每日為祂拭去塵灰,向祂祈禱并獻上最高的崇敬,跟隨祂的意志行善濟人。即便沒有足以打動人心的財力,他們也已經(jīng)在其它信徒眼中得到了比較高的地位。
至少是值得尊重的。
至少在他開始擁有萌動的自我意識之前是這樣。
女神幫助且尊敬世間一切生命,但人看不到神,幼小的他也沒有大人們由精神支撐的敏銳的感受力,但既然家人們都堅稱女神的確存在,他便跟著信了。
他跟隨家人一同進行每日的禱告,看著那尊微笑的石像,供奉的燈火在他眼眸中閃動。他的家庭帶給他來自街坊鄰居的尊重,這讓他在成長的道路上少走了很多彎路,給他帶來了同齡人無法比擬的無私的善心,或許也保存了一份獨屬于他的天真。
但無論是神明的庇護還是人們的尊敬都無法避免災(zāi)禍發(fā)生。
當(dāng)然,善良與天真都無法打消他內(nèi)心種下的疑慮,不過此時的他并不覺得那些信仰帶來的就是壞東西,他堅信自己會成長為一個被尊敬的、值得尊敬的好人——
或者說是英雄吧?
懷著美好的期許,他睡下了,夢中說不定有天亮后大人們給的糖果和媽媽做的水果撻。
“神明高貴,則信徒也高貴。”
明明信奉了最“低賤”的神明卻“搶走了其他信徒應(yīng)該得到的榮光”,在被偽裝成正義的嫉妒的驅(qū)使下,崇尚勇猛的戰(zhàn)爭之神的信徒,在這個寧靜的夜晚,用以戰(zhàn)神之名命名的火焰點燃了他們的房子。
幼小的他被父母從睡夢中搖醒帶到了神像面前,尚且不知道自家的房子即將被火焰吞噬的他只怪父母侵擾了自己香甜的睡眠。當(dāng)他猛地清醒過來時,自己已然成為家中唯一的幸存者——巨大的房梁倒塌在他面前,身旁的兄長妹妹不知所蹤,父母伏在石制神明的長袍上,巨大的長矛從背后穿過了胸膛,他們早已失去生息……神明的臉頰沾著黑灰,袍上滿是父母的鮮血。
在失去親人的莫大痛苦下,懷疑的種子迅速萌發(fā),壓在無助的他的肩膀上。
本就對父母的信仰報以懷疑的冒險者沉默著走出破敗的廢墟,他痛恨因為信仰不同就對自己的家人痛下殺手的異教徒,并疑惑為何神明看一家受難卻見死不救。他開始質(zhì)疑神明的存在,他開始孤身一人掙扎著在世間游走,流浪著,茍延殘喘地,尋求自己的歸宿。
他開始稱自己為冒險者,在一個被名為信仰的騙局覆蓋了的世界里冒險,一點一點搜尋能讓自己存活的可能。
“神明或許不復(fù)存在,但信徒總是善心的。”
女神的信徒們并沒有因為他家遭遇飛來橫禍就冷眼旁觀流離失所的他,他靠著好心的信徒對自己的救濟逐漸長大。終于有一天,一對由五位冒險者組成的隊伍在探險途中落難,來到他所在的村莊求援。曾經(jīng)照顧自己長大的大叔接納了他們,給予他們食物和住所供他們休養(yǎng)。在大叔與冒險者們的對話中,他偶然聽得大叔說,在十年前那場火災(zāi)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位善良的女神了,但就算為了報答祂曾經(jīng)對人們的幫助,大家也仍應(yīng)該延續(xù)祂留下的教誨。
不再相信神明卻對過去抱有疑惑的他加入了冒險者們的隊伍,成為了真正的冒險者。
他要走了。多年來視他如己出的大叔揮淚送別,為他做了最后一次水果撻——在這十年里,為了讓因災(zāi)禍冷漠的他重新找回家的溫暖,大叔絞盡腦汁給他做他曾經(jīng)最愛吃的水果撻。盡管無論怎么做這些甜點可能也無法接近那已經(jīng)在記憶中消散的味道,但至少還有心意能帶來一絲溫暖。
“無論如何都無法拋棄曾經(jīng)天真且幸福的自己。”
他跟隨著這些反抗著各自的命運、尋找著各自歸宿的同伴們一起踏上了沒有盡頭的旅途,他們互相幫助,穿過布滿危險魔物的森林,擊潰屢屢侵犯人類家園的怪物,穿過巨龍棲息的山谷,從食人魔和哥布林的魔爪中逃生……他們的步伐遍布大半個大陸,他們靠著各地的懸賞過活,他們幫所及之地的人民解決了來自可怖魔物的威脅,他們的名號逐漸成了飄蕩在大陸各處的傳說。
游吟詩人們帶著他們的故事四處吟誦,這些故事隨著人們的口口相傳逐漸變得脫離現(xiàn)實,但人們都對這些帶著些許魔幻色彩的故事深信不疑。他們成為仍生活在危難中的人們心中的希望,他們被自己拯救過的人們歌頌為“神的使者”,被從絕望中救下的盲婦顫巍巍地摸著他的臉頰:“您就像十幾年前那位甘愿為人們受苦的女神一樣啊……”
他聽著這樣的贊頌,內(nèi)心很是沉重。善良的女神為何拋棄了自己、拋棄了子民,祂為何消失不見?神明——不應(yīng)當(dāng)是全知全能的嗎?
人們稱他為人間的神使,他在民眾中享受著與神明無二的待遇。他覺得自己無力承擔(dān)這些沉重的稱贊,他為了排解心中的愧疚,只能潛入村莊遠處的山林中,四處討伐危險的妖魔。他越是戰(zhàn)斗,人們的稱贊聲就越是高昂,他逃避一般地潛入更遠處的魔巢,他的伙伴們看著他漸行漸遠擔(dān)心不已。
民眾們聽到的傳言越來越夸張,甚至稱他是不滅之身。
當(dāng)然,他終究是人,他的靈魂永遠逃不出凡人之軀。他會疲憊,會受傷,會痛,會死。受驚的魔物掄起化作長矛的觸須,穿透了他的胸腔。
他還留存了一絲意識。
眼前的場景逐漸變得模糊,顏色也被稀釋。他想,自己這是來到了哪里?似乎又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索巴利王都,王都東郊,郊外的高山,山下的小村莊……走了這么久,居然忘記了自己在哪里,當(dāng)回想起來卻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經(jīng)不是自己曾經(jīng)生長的故鄉(xiāng),而是及其危險、及其可怕的不毛之地——
神隕之土。
他想起了附近的居民們口中流傳的故事,那位女神,那位善良的、為了庇護子民甘愿獻出自己生命的女神,正是在這里隕落的啊。
就是在他出生的地方,在他的故鄉(xiāng),在他失去親人的惡土,在他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十八年前,因為過度接近人類而虛弱的女神聽到了他的父母于火焰之中飄出的微弱祈禱,不惜透支神力也想要拯救他們時,被強勢的戰(zhàn)神的信徒們借機污蔑拉下了神壇。從天空墜落的她艱難地在地面上尋找自己的信徒,卻對上了他惺忪睡眼中混著焦躁和懷疑的目光。
這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在危難時被幼小的他不潔的信仰殺死,他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卻因為眼眸中遺留著死去的神明最后的神力,從戰(zhàn)神信徒降下的熊熊烈焰中逃出。他質(zhì)疑神明,卻也是神明救下的最后飽含著希望的證據(jù)。他眼前只剩染血的神像和父母已經(jīng)冷卻的遺體,他才想起——
“神像,存活著的神明的神像,或許會落塵,但絕不會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