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柳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夜已經很深了。
斕王的親切讓她想起來自己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時的場景。
那是去年(2010年)的隆冬時節。北方的城市到了冬天一片蕭索。樹木和遠山都是灰蒙蒙的,人行道兩邊的梧桐和冬青也一身的疲憊和滄桑,灰頭土臉地呆呆佇立。
奶奶也病重了好久,像這漫長寒冷的冬天,看不到溫暖的希望。
大雪飄落下來覆蓋了奶奶的墓碑。爸爸回來處理后事了。
早在十幾年前,他在附近的平川市組建了新的家庭。
在奶奶病重期間,家里雇了一個護工,柳陌每天在學校、公司、家和醫院之間穿梭著,爸爸也兩地奔波著。
爸爸坐在客廳窗前奶奶常坐的那張藤椅上吸煙。
柳陌在屋里收拾衛生。
奶奶剛剛去世,東西放得滿地都是,兩室一廳的房間里凌亂不堪。
一會兒功夫,爸爸就吸得滿屋子是煙霧,柳陌一邊打掃,一邊輕聲咳起來。
“柳陌啊,別拾掇了,過來坐坐,歇會兒。”爸爸開口喊她。
“不累,我見不得屋里亂七八糟的。”柳陌不想和爸爸面對面。
“有些事,爸爸想和你說說。”
柳陌只好走過來,坐在吊蘭旁邊的馬扎上。吊蘭的陰影擋著柳陌的臉。
柳陌很少這樣好好端視一下爸爸。
爸爸是一家國企的工程師,瘦削高大,略有些駝背。
也許是從年輕到現在,體重沒有太大的變化,歲月他白皙的面容上刻畫的只是深深的法令紋、抬頭紋,仍然能依稀看出年輕時帥氣的模樣。
父女倆坐在一起像是陌生人。
爸爸說:“柳陌啊,奶奶沒了。女孩子家孤身一人住,沒個照應,不安全。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去住校。寒暑假的時候,就去我那兒住吧。”
看著爸爸粗黑的眉毛下,閃躲的眼神,不過是客氣幾句吧。
與其說柳陌不想再被童年的陰影籠罩,不想介入爸爸的家庭生活,倒不如說她更加不想讓爸爸打擾她現在的心境。
柳陌咬咬嘴唇,堅定地說:“我明年就畢業了,經管專業應該好找工作的。我還是住在奶奶家,自己能照顧自己的,你不用擔心。假期我想打份工,再報個培訓班,還挺忙的,哪兒也不去了。”
爸爸沉默了一會,猛吸了口煙,又慢慢吐出來:“你弟弟明年就考高中了,老師說,進平川市實驗中學把握很大。他數理化都拔尖,將來準能考個名牌大學。”
爸爸看見柳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就繼續說:“今年平川劃成新一線城市了,光地鐵就要增加三條線路。我們公司不是搬到高新區了嗎?”
柳陌并不記得爸爸說過。
事實上,除了簡單說說奶奶的病情和問問生活費夠不夠,父女之間幾乎不談別的。
看見他詢問的眼神,柳陌還是點了點頭。
“地鐵線也貫穿了高新區,連最偏遠的小區都有站點。平川還是很有發展空間的,就業機會也多。你畢業后去那邊吧。我在那兒有些人脈,將來也好聯系工作。這邊奶奶家的事我會處理的。”
“我還是習慣在東安生活。”
“東安城老了,發展不動了。在平川,像這樣的小區早就拆遷了。高新區的房價去年上漲了50%。一年啊,漲的錢都頂上我們一輩子攢的錢多了。不提前買下房,到用的時候還真買不起。你們都長大了,爸爸得早作打算。奶奶的房子這么老舊了,升值空間也不大,沒有多少保留的價值了。我想……還是處理了吧。”
還以為是關心我,原來是惦記著房子,柳陌的心一下子涼了。她的手指甲狠狠摳著手心,喉嚨發緊,尖聲說:“我沒記錯的話,奶奶說這房子是她唯一能留給我的,好讓我有個自己的窩。奶奶當著全家人的面說過這件事的。你們!你們不能當作沒有這回事!”
爸爸用發抖的手指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吸了一口說:“柳陌,你別誤會,爸爸主要是怕你孤單,還有就是,女孩子嘛,自己住,沒個人照應,有安全問題,沒別的意思。別想多了,柳陌啊。”
柳陌臉漲得通紅,聲音越發高了。
她大聲嚷道:“安全問題?你真的關心我的安全問題?這么多年來,我是怎么生活的,你真的在意過嗎?”
爸爸愣了愣解釋道:“柳陌啊,爸爸那些年也很忙,顧不過來。”
“哼,顧不過來!你是只顧著自己的兒子吧。”
一句話懟得爸爸啞口無言。
柳陌一時間如噎在喉,不吐不快:“上小學時,離家近,我還能自己走著回家。上高中時,晚自習后,別人家的孩子都有人接,我自己騎著自行車,到沒人的路上,就拼命地蹬。我怕極了!那時,你怎么不想想我安全不安全?奶奶才剛剛去世,你們就想賣房子。你有為我想過嗎?”
其實,平日里柳陌是乖巧的,沉默的,無論爸爸對她怎樣,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反駁過。
也許是因為奶奶的去世,因為最后一個愛她的人也離開了,如果她不為自己著想,不為自己爭取,這世上就再也沒人在意她了,缺乏安全感讓她變得有些攻擊性了。
“咳咳”爸爸干咳起來,漲紅了臉,臉上擠出幾絲尷尬的笑容。
他小心地解釋道:“柳陌,爸爸也就是跟你分析分析眼下的情況。你愿意住著,那就先住在這兒,只是早晚要當心些,注意安全啊。”說完,又猛吸了幾口煙。
看著爸爸煙霧籠罩下模糊的面容,想起后媽張俊麗跋扈的樣子,還有很少見到的弟弟,柳陌心軟了。
但她還是冷冰冰地說:“你放心,我也不會老賴在這房子里的。一畢業找到工作了,我就租房住。到那時,隨便你怎么處理都行。你們也不差這一年半載吧。”
說完,她就別過臉去,不再看爸爸,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
爸爸看著柳陌冷淡的樣子,又叮囑學習用心些!有什么事及時聯系,說生活費放在門口的鞋櫥上了,就走了。
聽到防盜門關上和下樓的腳步聲,柳陌靠在墻上,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
雖然此刻房間里沒有一個人,她依然抽動著雙肩,把臉埋在雙手掌心,小聲抽泣著。
像是以前被張俊麗責罵的時候;媽媽出發的時候;在學校被同學欺凌的時候;無意中找到媽媽生前的日記時;看到小時候被爸爸媽媽抱在懷里的照片時;還有想起奶奶彌留時刻想要握住她的手時……
這些時刻,她都是在躲在洗手間、被窩里、角落里,偷偷哭泣的。
她小聲地哭,哭了很長時間,沒有人打擾,淚水就放肆地流著,直到哭得乏了,她才覺得心里舒坦了些。

沂湄
缺失的父母之愛會讓人缺乏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