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說書人
身后有人打招呼,語氣張揚瀟灑:“你怎么在這兒?好巧!”
我轉頭看去,居然是風間月楚汀蘭兩口子。
我眼珠一輪,反應過來,風間月出現在這,倒也不稀奇。
他應該跟我的使命一樣,是帶著風家使團來祝壽的。而他這家伙一向瀟灑不羈,又精通吃喝玩樂,來了神木京,肯定要帶楚汀蘭上摘星樓來逛逛。
我跟小王也好久沒見了,在這里雖然不能說破身份,但也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于是我們并了桌子,在一道吃飯。風間月熟練地拿起菜單,點了一氣。
“間月,你可來的不少啊,”楚汀蘭倚靠著他,笑道。
“自然,”風間月大笑,“我可是老主顧啦,每次祭狩大會若在安家舉辦,都少不了要來這里一趟。聽說小姑進學時,也喜歡往這兒跑?!?p> 他姑?風宣若?
就在我們剛才的討論中,這位還側面出過場。
我心里拉響一根弦,小心翼翼地插一句問:“你姑……是個怎樣的人?”
“我姑?”風間月似乎沒料到我問這個,愣一下才道,“我姑年輕時,那真是又美又颯,一身白衣,揚鞭縱馬。待我也很好,她自己沒有孩子,所以每回回來歸寧省親,都特別疼我,還教我騎過馬呢?!?p> 我暗自吐下舌頭。好比豺狼必定被羚鹿所痛恨,然而巢穴的幼崽卻在殷切期盼父母歸來,這事我問風間月,得到這么個答案也不奇怪。
“唉,不過呀,”他話鋒一轉,“雖然我那時小,也能感覺,每次回來,她像是越來越沒有光彩了。大概是嫁了個拈花惹草的丈夫,煩心的吧……”
瑤姬在桌下碰了碰我,我也意識到,話到此處,我倆都不太方便再延伸,風間月再多說,好像在埋怨凌氏的前國主,我再多說,又好像在議論前婆婆。
于是我們默契地轉了話題:“來來,那說書先生上來了,今日也不知他要講什么故事?!?p> 他們這種酒樓里,為吸引食客,常備說書的娛樂。前頭提過,摘星樓的說書人從業四十余年,是全安國最負盛名的。
至于講什么本子,若是食客肯單獨出錢,聲明要某段書,那就按客人的來,若是無人特別去點,就由說書人自行發揮。
楚汀蘭來了興致,搖著風間月胳膊道:“間月,我要點那個,那個,對……《拱手江山討你歡》!”
我額頭暗暗黑線……這小王,就算穿越了,口味也是沒什么改變。
不過來一趟,我還是想聽些有特色的,于是委婉道:“汀蘭,我們先聽那先生講一段他想講的,然后再點你要的書,可好?”
風間月看我說話,也笑道:“客隨主便,可心在這里怎么也是半個地主,就聽她的吧?!闭f著,伸手夾了一塊魚肉,喂到楚汀蘭口中。
楚汀蘭本來微微噘嘴,但我的意見,倒也沒有剝奪她想聽的書,而風間月特地來哄她,她便也回心轉意,一笑媚生兩靨。
說話間,說書先生已經上場,身著長衫,幾綹疏疏的胡須,氣度從容,不愧是四十年的老師傅。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路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征旗大將壇,寰海塵氛紛未已,諸君莫作等閑看,”他一拍醒木,悠然念出一段定場詩,場上陡然多了一股蒼涼沉郁之氣。
他這詩開的大氣,令我以為是什么家國大義的熱血史傳,不想一轉之下,卻只是個村子里的小故事。
“話說先太祖時,東山腳下有一家村寨,叫做聚義村,這村里大大小小有百十戶,卻屬三家大戶為尊。哪三家?一戶姓何,一戶姓李,一戶姓薛。那何家良田千畝,每年秋天,谷倉里稻米像水一樣流;李家是做生意的,庫房里銅錢堆積,連穿錢的繩子都漚爛了;薛家原來在城里做鏢師的,底下一眾弟子,人丁興旺,武藝高強,也是舉村公認的高門大戶。”
“這三家里,薛家有個女兒,出落得國色天香,十里八鄉趕著求親的踏破了門兒,那何家李家各有一個兒子,也都垂涎三尺,上趕著想把這姑娘娶進門兒。但是啊,這何家兒子生得猥瑣,又有殘疾,姑娘自然不傾心?!?p> “不想一日,風云突變,東山上起了一伙兒賊匪。打家劫舍,無惡不作。遇上大姑娘小媳婦兒便糟蹋,遇上老爺們小伙子就當場砍殺,糧食銀錢更是掠走無數。鄉人憤怒,組織起來,約定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抗擊這伙賊匪。那三家大戶更是歃血為盟,何家出糧,李家出錢,薛家出人,對天起誓,不殺光這伙匪人,決不罷休!”
“兩邊這一打起來,殺的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從冬天打到春天,從春天又打到冬天,卻硬是還沒分出個勝負?!?p> “漸漸的,何家開始起歪心思了。連著耽誤兩年春耕,扛不住啊,于是找另兩家商議,說要不要各讓一步,跟那群匪徒和談算了,對方也損失不小,應該會同意。結果薛家主母一口啐在他臉上,當初起誓時怎么說的?忘了那群匪人如何殺滅村人,侮辱婦女?再說,如今仗已經打起來,如不斬草除根,必定死灰復燃!”
“薛家這邊堅持不許,卻擋不住那李家動了心思,他家私下找到何家,說要不就跟那幫賊匪和了吧,這打來打去,用的都是我們大戶的錢糧,到時咱們幾家都打成泥腿子了,倒給人漁翁得利。”
“于是這兩家狗日的就私下與匪幫媾和了,突然找借口停止了補給。”
說書先生講到這里,語氣突然透出悲憤,作為一個說故事的人,竟然冒出一句粗口,讓我嚇了一跳。
左右看看,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聽,我也不好多問,繼續聽下去。
“薛家當時孤軍深入,風雪千里,還不知后方發生的事情。補給一斷,子弟凍餓而死無算。甚至薛家主母都戰死其中。好在,薛家姑娘收斂母兄尸首,最終將余下人丁聚攏起來,奮一腔孤勇,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同心協力,天佑之下,將那匪首刺殺,匪首既死,匪幫潰逃,從此不敢南犯。”
我注意到,風間月聽得十分入神,聽到匪幫潰散這里,表情也欣喜起來,卻不想,下一句,又將他的嘴角打下來。
那先生將醒木在木臺上磨了一圈,臉上突然苦笑:“你們以為,這就是個大英雄的故事了,是不是?告訴你們,不是……”
“那薛家姑娘打了這樣大的勝仗,回來,卻是一地雞毛。家中人口折損一半,殘垣斷瓦,百廢待興。加上錯過了農時,捉襟見肘,堂堂一家過往的大戶,居然到了餓死孩子、人人可欺的地步。”
“而此時,那何家由于跟匪幫私通款曲最早,受的損失最小,恢復元氣也最快,借著豐收,哄抬糧價,甚至將李家也收割了一番。成了村中最興旺的大戶。”
“薛家姑娘不得已,含羞忍辱,嫁了何家那殘疾兒子,才換來一年之糧,讓薛家延續下去?!?p> 那說書先生最后一拍堂木,“可恨那何李兩家狼狽為奸,怕把他們的齷齪事宣揚出去,公開處從不承認!私底下也百般阻撓,從此不許人在村中講古。可憐那薛家子弟,好些如今還蒙在鼓里,以為何家是捐給他們錢糧的大恩人呢!”
一段書完了,跟著配樂的弦子聲撥出最后一個余音。
我聽了這段書,也感到沉重而悲涼,這樣致郁的一個故事,仿佛不僅是一個故事,而是發生在現實里的。身旁一些年紀稍長的食客,紛紛用袖子擦拭眼角。
不過,我看楚汀蘭的臉色,判斷她幾乎是耐著性子聽完這段書。好容易講完了,立刻眉開眼笑,從懷中摸出幾片金葉子,推推身邊的風間月,笑道:“現在可以點了吧?來來,你去點,我要聽《拱手江山討你歡》!”
我看她拿出的東西,心下不由一驚,低聲道:“汀蘭,你確定賞這么大?”
風間月卻把話接過去,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有什么比得上美人一笑?”
楚汀蘭笑靨如花,抱著風間月腰身撒嬌道:“就知道,間月對我最好了?!?p> 這樣一說,我確實自感有些無趣了,人家花自己的錢,管我什么事,忙笑道:“不好意思,我也就那么一說。”
于是風間月拿著金葉子跳下去,找那先生了。
這賞錢實在豐厚,引來左右食客側目,說書先生自然更不敢怠慢,遙向我們這方向作揖,響起鑼鼓配樂,講了楚汀蘭要點的本子。
《拱手江山討你歡》是個老話本,講了幾十年了,經久不衰。光聽名字,也知道這是與先前那段書完全不同調性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某個出身高貴、容顏絕美的王子,深愛某個刁蠻任性的少女,為了她,不惜忤逆父王,放逐大臣,最終克服萬難,與她共結連理,攜手一生。
說書先生講的很好,語氣抑揚頓挫,必要時甚至還帶點表演,將那女孩子的角色都表現得十分生動。逗得不少年輕食客前仰后合,至于年紀大些的,雖然反應沒那么熱烈,但橫豎這是人家花大價錢點的,他們也沒什么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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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聽一會書,又閑聊了一會。漸漸天色晚了,我要回宮里,就辭別了風間月兩口子。
一出門,正趕上那說書先生也下了班,從后臺出來,幫他配鑼鼓點的藝人沒拿穩,撫尺樂器掉了一地,我們一行人便俯身幫他們撿撿。
“你是……剛那一桌的?”楚汀蘭點書那回打賞得太豐厚了,說書先生認出我來。
我禮貌性地笑笑,感謝他精彩評書。
先生看著我,突然若有所思。
“怎么了嗎?”我問。
“沒什么,老夫在這里說了四十年書,只收到過兩回金葉子,”先生笑起來,“所以一下子想起上回來了?!?p> “???那是什么時候?”我有些來了興趣。
“大概,三十來年前?”先生瞇起眼,似乎搜索回憶,“那時候,一桌上也是兩個姑娘,一個公子,兩個姑娘一穿青衣,一穿白衣,公子一身金紅,三個都跟畫上下來的人似的。點的,恰好也是這本《拱手江山討你歡》。”
“還真是巧啊,”我笑道,“當時是哪位點的?”
“是那位白衣姑娘,她生的美,坐在那里便有氣勢,給了老夫一把金葉子,老夫那時還年輕,腿都是軟的,心里盤算,要按平常的分成,要站在這說少說兩千場書,才掙得來這一片葉子。”說書先生很健談,笑道。
我也笑起來:“那您應該很感謝她吧?!?p> “是啊,”說書人突然斂了笑容,嘆一口氣,“若老夫未卜先知,便該提醒她一句?!?p> “什么?”
“一個說兩千場書才掙得到的人,是不會隨便給人金葉子的,一個歷經艱險才得到江山的人,是不會拱手讓出的?!?p> 他說得對,可我不知他為何說起這些。
而說書先生并未向我再多解釋,搖搖頭,嘆息著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