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人類最希望掩蓋的罪惡，我想應該是嫉妒。

　　因為嫉妒，意味著自認不如人。

　　對我而言，還多一個深埋的理由。

　　“媽，這是我男朋友，叫文耀陽。”女兒嬌紅著臉拉著旁邊健碩的年輕男子跟我介紹。

　　“阿姨好。”男子對我彎腰致意，抬起頭臉上微紅，滲出薄汗。

　　女兒和文耀陽坐在餐桌的對面，真是郎才女貌璧人一對。

　　我去廚房拿胡椒粉，透過冰箱的鏡面看到的是一副臃腫的大媽身形，盡管塑形內衣勒得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文耀陽因為緊張，喝了一點紅酒，居然醉了。我和女兒扶著他去睡沙發，年輕男人的胳膊，那肌肉堅硬，卻又富有彈性。

　　我們為了不打擾文耀陽，躲進房間里，女兒開始小聲地喋喋不休地跟我講起她的戀愛故事，我附和著，表現出跟她同頻的喜悅和興奮。女兒談興正濃，連兩人的床笫之事都毫不避諱和盤托出，這不奇怪，因為從小到大我就是她的“知心姐姐”。

　　女兒兩歲時，丈夫因病去世，我成了世人口中含辛茹苦的單親媽媽，孤女寡母的生活讓我們的感情異常深厚，但我承認，女兒現在的優秀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息心栽培，而是遺傳自她爸爸的基因。女兒從小就表現出驚人的數學天賦，所以一路來被任教的老師追捧著，順理成章進入最好的大學，然后去美國讀研讀博，那邊的教授極力挽留她留校任教，女兒為了我，回了國，被推薦了一份不輸國外的體面高薪工作，在公司認識了同為歸國精英的文耀陽。

　　天賦異稟，風華正茂，愛情美滿，擺在女兒面前的，是金燦燦的人生，就像這時候照在她臉上的夕陽。

　　突然女兒動情地靠過來摟住我：“媽，這么多年，您辛苦了。”

　　我拍拍她的背，單薄纖巧，鼻子里聞到芬芳，那是年輕的身體自帶的溫軟體香，以前丈夫也這樣說過我。

　　沒錯，我嫉妒的是我女兒。

　　她即將擁有黃金般的人生，而我擁有的是什么？平庸的資質？乏善可陳的童年和求學生涯？早逝的丈夫？守寡的大半輩子？基本可以預想到的平淡如水的后半生？哦，對，我擁有一個完美的女兒。還有她為我贏來的天才媽媽的稱號。

　　我撫摸女兒的臉，儼然一副慈母的樣子。

　　我曾經也擁有這樣光滑如玉的皮膚，現在只剩松垮和無能為力的脂肪。

　　女兒的嘴巴微微動著，在說什么：“媽，我現在不用您操心了，您要不要考慮一下自己的事？”

　　我當然知道女兒是出于好意，但卻點燃了我心里的厭煩。在我看來，這是既得利益者的炫耀式善意，就像婚姻美滿的閨蜜勸單身的閨蜜找男朋友一樣，說得多么輕巧，多么為你好。

　　“我這個年紀還找誰？再說這個年紀的男的，能有好的？愛他年紀大愛他不洗澡嗎？”我緊跟潮流地打趣，把女兒逗得前仰后合。

　　文耀陽醒了，站在門口，紅著臉撓頭：“阿姨，不好意思啊，我酒量不好。”

　　女兒從床上站起，去摟他，“你沒事吧？還能不能看電影？”

　　女兒和文耀陽出門了，去看電影，她們極力要我一起去，我拒絕了，有點累，在家里歇歇。

　　房子瞬間冷清了下來，我走到老公遺像前，對著他說話。

　　老公，你不要說我不愛女兒。

　　如果女兒得重病，我一定體貼入微照顧在旁，不離不棄。

　　如果女兒被出軌，我一定做她最堅實的后盾，給她庇護。

　　如果女兒被家暴，我一定沖在最前面，像母獸一樣護子。

　　說著說著，我低下頭，喃喃自語：可我就做不到像個正常的母親那樣，為咱們完美的女兒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