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傳書似乎已然窮途末路,只有受制于小師弟,可是他不甘心,因為他還想著宏圖大業,君臨天下;豈難道如此便要認輸?袁承天劍來刺向傅傳書的前胸,卻見他不為所動,似乎坐以待斃;其實他不是不躲閃,只因已為劍勢所籠罩,避無可避,索性不動讓小師弟成全心愿。
袁承天又怎會忍心對大師兄橫下殺手,雖然這位大師兄多行不義,可是說到要取他性命,他終究做不到,不因他是師父趙相承的孩兒,更因他們曾經同門習業多年,情誼難舍,總然忘不了過往之事,想起在昆侖山玉虛宮做功課,習那巜度世人經》、想起在九天玄女觀師兄妹習練那《國殤劍法》,聽師父神情肅然,說起屈大夫的過往之事,不禁讓人淚不能禁,只想仰天長嘯,叩問上蒼:為何不佑忠義之士,反而是奸邪小人橫行世間!
傅傳書眼見長劍刺來,他已是退無可退,不是不想,而是忽然經脈逆行,身體便不能行動,猶如被人點了穴道。袁承天長劍一偏,嗤地一聲刺穿了大師兄的衣袂,然后長劍一削斬斷衣帶。他身子已穿出,行經對面隱隱察覺大師兄神情古怪,而且似乎氣息微弱,心中便自感到不對。待他收住腳步,欲回頭查看時,已見許多兵士已涌來,而后是那親王多鐸還有多隆阿將軍——想來其為傅傳書和多鐸兩人所挾迫而起兵造反。
多鐸親王老遠便大聲喝道:“眾兒郎還不快衛護傅統領……”他言語之中多是帶著關懷,因為他已然認定這位傅傳書將來可以繼承他的大業,所以便關心倍至,勝于對多福安的關愛。傅傳書雖一時不能行動,可是心中聽了王爺的說話也是感激不盡,心想:他現在認為我可繼承大業……可是若有一日他知道害得多福安世子瘋癲不癡的人不是袁承天而是我,不知他又會如何?
袁承天本來就無意殺害大師兄,之所以一劍刺穿他的衣袂只會稍為懲戒,讓他明白世上還應以大義為先,否則他一劍便可以輕而易舉刺殺這位行為不端的大師兄。只是這些旁人又怎么回知道?所以多鐸親王便喝令眾兵士衛護于他,因為這位親王以為袁承天要殺害這位傅傳書,所以出言喝止。
多鐸眼見眾兵士將傅傳書救走,心中擔憂這才打消,然后神情震怒地看著袁承天,似乎眼中都要噴出火來,因為他實在痛恨眼前之人,之所以如此恨之痛絕乃是眼前之人先前曾害得自己的世子多福安瘋癲不癡,與呆子無異,他能之懷恨在心,——當然這些事情并未其所見,乃是聽傅傳書一面之辭,可是他已深信不疑,因為他相信這位傅統領絕然不會捏造事實,再者他這位親王一向以誅殺囚禁天下反清復明之士為己任,其間也是捕殺不少了袁門中的門人弟子,以此推之袁承天加害世子多福安也是事出有因,自然是想當然之事,所以他篤定這世子多福安是袁承天為報復自己殺害袁門弟子而下的毒手!只是有一點他全然忽略了——袁承天是為袁門少主,一向俠義為先,有時排難解紛雖有性命之憂也是在所不惜,因為他血液之中流淌著袁氏的正氣浩然,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他又豈是那傷人暗算的無恥小人?
袁承天于此中情由一無所知,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大師兄會無中生有加害算計于他!他從來都是赤子之心,以為世人只要不是十惡不赦之徒,盡可以感化教導從善如流,可是他有時懵懂不明白,有些惡人是與生俱來,這一世都不會改變,除非他形魂消滅,否則會一直作惡!
多鐸見袁承天不為所動,心想:我萬千之眾的官兵便不信拿不下你!這時多隆阿走近低聲道:“請王爺下令將這反逆拿下,以儆效尤!”多鐸道:“多隆阿將軍你以為誰可勝任?”多隆阿環顧四下,不見有人奮勇上前,心想:目下除了傅統領之外,似乎也無人可用!看來只有我親自出陣,可是我是帶兵打仗的將軍,至于江湖武術一道并不稔熟,可是放眼軍中也只有自己親力親為。他看多鐸親王對他也是嘉許的樣子,知道自己只有出頭,再無后退可言,轉念又想:眼前之人,不也是害得自己孩兒海查布與清心格格好事不偕,讓他們情感生波瀾,甚至惹怒和碩親王舒爾哈齊斬斷海查布的手臂,細究根由可說是這袁承天一手創成的,否則海查布何至于意志消志,渾渾噩噩?所以可說這袁承天是萬惡之源,今日但得其便莫如斬草除根,將他殺死,以免后患無窮,否則海查布余生都在憂患之中,不得開心顏!
袁承天見這多隆阿面露兇光,殺機出現,知道這位多隆阿將過往之事遷怒于自己,認為自己在世海查布和清心永遠不會琴瑟于好,形同陌路,甚而此陌生人還冷默!多鐸已看出這位多隆阿對這袁承天有莫大成見,其實正好借機殺人,至于兩個人誰死誰生他已不在意,只是在意自己大計可成不可成,至于其它的事情也就罷了!
多隆阿善使一對狼牙棒,驍勇善戰,在戰場之上可以說所向無敵,——因為狼牙棒——別稱鐵蒺藜骨朵,三國時五溪蠻夷首領沙摩柯曾使用這狼牙棒斃敵無數,曾以兇猂無畏著稱;后來到了金朝完顏宗望之時善使金釘狼牙棒,攻打宋國之時對宋軍多大殺傷,也算一名勇將,并且參專俘虜徽欽二宗。從來天下多難,自始而今天下淪亡百多年,漢人盡在滿洲人統治之下,可說人人階下囚,盡成亡國之兆。袁承天不由想那《南華真經》中所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只是這圣人何時生焉,放眼看天下人人盡為名利奔走,便是江湖中的清流也成濁態,丐幫、昆侖、武當、少林、蛾眉、青城諸派皆臣伏于當今,先前一直信奉反清復明的幫派——復明社、洪武門……皆是日趨勢微,漸于消亡;而今只有自己袁門似乎不識時務,依舊聯絡天下有志之士,心懷故國大明天下的英雄,意圖反清復明,恢復先祖袁督師之遺愿: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之遺志;——可是自己有時憂患迷茫,不知道成功與否,有時又覺得來日大難,去日無多,而且愁苦紛至沓來,尤其忍見至親之人一個個離世而去,忽覺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惡風不善,多隆阿掌中的狼牙棒已揮掃而來。他可是從來不會悲天憫人,只知道我不殺別人,別人便殺我的原則,所以他便先發制人,不落人后。袁承天未想到他會突然發難,見這重逾百多斤的狼牙棒揮掃而來,心想:人家對自己無視,自己也沒必要對他憐憫,所以從背后劍匣之中嗆地掣劍在手,以輕巧之力將這呼嘯而來的狼牙棒輕輕拔過——以一力破千斤之勢將對方的殺招化解。多隆阿可是久經陣仗的將軍,從來殺人如麻,何曾有過仁慈;今日見自己重重的殺招被別人輕而易舉地化解,臉上不免有些難堪,心忖:我堂堂大將軍如果拾掇不下一個少年那才叫可悲!想到此節,心想看來這袁承天并非徒有其表,身有不凡武功,也難免不過弱冠的年齡便坐上袁門少主的位置,須知那袁門可是有三十萬之眾門人弟子,遍布于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其勢和丐幫不相上下,骎骎然有逾越武當、少林諸大門派之勢,可說是為朝廷心腹之患,只是當今少年天子卻對他置若罔聞,并不下詔剿殺,似乎他們之間頗有瓜葛,似乎有漢哀帝劉欣之于董賢之情誼,而今卻見這袁承天雖久歷憂患風霜,可是依舊面目如畫,尤其重瞼大大眼睛之中總是充滿憂患意識,雖然他是江湖之人,然而言行舉止卻透著儒雅,仿佛有超凡脫俗之態,亦有玉樹臨風,岳峙淵嵉之概!
多鐸親王站立軍營,看著這多隆阿和袁承天二人交手,心想如若傅統領不是中了袁承天的暗算,與這多隆阿聯手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將其拿下,為我孩兒復仇,只是以自下而言似乎不可為,因為這袁承天雖是少年,然則武功成就骎骎然有逾越少林派和武當,所以多隆阿雖久經陣仗,然而至于江湖上的武功卻不甚稔熟,所以今日之對敵情形,多隆阿多半力有不逮;心下不禁隱憂,本來有望一舉攻下這張家口,那么京師防衛盡失,可說奪取京城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可是現在偏偏橫生枝節,偏偏闖出姓袁的這個無知小子壞其好事,否則此時已然殺到京城腳下!
雖然多隆阿出身軍伍,一生大小陣仗不小千萬,那也只是馬上武功,然則于江湖武功卻非所長,所以今日與袁承天抵敵,不免有些不逮,處處顯得不能隨心如意。多鐸見狀心中不免著急,心想今日若由這姓袁的小子走去,那么軍威何在?勢必影響軍心,——不行,本王決不能讓他得意!他四下睥睨只見黑壓壓兵士正弓箭上弦,刀槍在手,只待他一聲令下,勢必全力發難!他心想: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現在也不是講什么仁義道德的時候,莫如先下手為強,只要射殺于他,便可以永除后患,將來本王坐鎮天下,何等的威風!他思量至此,便悄悄揮手,示意軍兵眾兒郎萬箭齊發,誓要將這袁承天射成刺猬,否則難出胸口惡氣!
黑夜之中萬箭齊發,射向袁承天和多隆阿二人。多隆阿早先見到這位多鐸親王目光游離,便知他要行非常手段,又隱見持弓的兵士人人神情肅然,手腳異動,便知要放箭射人,那么不問可知定是要射殺袁承天,那么自己也在射殺范圍,只有早做打算,否則不免累及;所以他甫見這些兵士異動,便覷準時機斜刺里躍身而去。這樣一來兵士所射的箭全部朝向袁承天。此時袁承天性命危殆,因為在這滿天羽箭之中他似乎難以獨善其身,只有死路一途!
萬千羽箭齊發之中,似乎這袁承天只身在這場中避無可避,因為他身前無所遮擋,只有受此一難,可是便在這當口忽地天地間斗然變了顏色,一陣颶風旋轉而來,拔掉了軍營前的大旗桿,將這千萬之眾的兵士刮的游離于原地,有的被旋轉到天空之中,這下突變來得忽然,而且氣勢洶洶甚是驚人,營帳有的被刮扯上了天空,更有樹木連根拔起,直送于天空。經此颶風一吹,那些萬千羽箭全偏了方向,非但方向偏了,甚而又回射向他們自身,所以有的閃避不及中箭而亡,這也許正是害人不成反害己,真是天道好還!這天氣異象從來絕有,不知為何于忽然之間而來。多鐸親王甚是驚駭,好在他身形彪悍,見勢不對伸手擄住一塊大石,這才得已保全性命。待得眾人緩過神來,風已停息,又恢復先前景象。這颶風來去忽然,眾人此時心中還是怦然心跳,被適才的景象所震懾,只是這些兵士人人在想“天起異象,其人必異!”此時這多鐸親王心中不由感慨:他是袁督師后人,而且江湖傳言他是天煞孤星,從來孤高傲岸,性情遠邁前代英雄;初時本王不信,由今觀之,果不其然,也許以后他可是本王的勁敵,今日不除,以后只怕更加不易了!他于此感嘆連連,心有不甘,卻是無奈!他雖是親王,有時也是無能為力!
只是風停一切消失之后,卻也不見袁承天,只見遍地傷兵殘將,很是不堪。多鐸心中郁郁寡歡,忽有兵士來報說那潘岳陽的遺骸和首級殘骸不見了。多鐸心想不問可知定是那袁承天趁那大風忽起之時將之取走,現在已然如此,也是無法可想,只有姑且任之。他下令兵士收拾殘局,便徑回軍營看視傅傳書的傷勢。——其實那傅傳書也無大礙,只是和袁承天交手之際經脈忽然逆行,便不得行動,其實也不至有性命之危。如果袁承天當時手腕翻轉,長劍一送勢必輕而易舉取其性命,可是袁承天終究下不了手,心中還念著當初在昆侖派習武之時師門之誼,因為他實在懷念過往之事,實在不愿看到同門相殘,好想回到過去,再見師父師娘和一眾同門,好想歡歡喜喜在一起,不忍再見生離死別,因為在他內心深底如果人生可以不死,永遠活著,那是多好!只是天地長古,生命有限,過往之事總然不可以再回去!而今自己久經憂患,看到生離死別,尤其天下哀哀民眾,總是不禁心生悲涼,心想:上天何其不仁,讓窮苦人命懸一線,總是處于生死邊緣!又想:人生于世不過百年三萬六千場,來時赤挑挑,去時萬念千悵,舍不下這錦繡人間,可是卻又是無可奈何!
原來袁承天見這大風忽起,于煙霧蒼茫之中脫身而去,尋到那丐幫舵主潘岳陽的遺骸和首級殘骸用衣巾包裹負于背后,然后長身而去,任由身后的軍兵混亂,他自揚長而去;只是心情說不出的沉重,想這潘舵主舍身取義,落得尸骸無存,怎不讓人落淚,想起世間多少仁人志士為了心中不滅的理想去砥礪前行,不辭艱辛和困苦,他們才是真的大英雄!
不知不覺又到城下,早有守城軍兵發現了袁承天便向守將陳祖守稟告。陳祖守聽聞大喜過望,急忙吩咐放下吊橋開城門迎其入城。
當陳祖守看到袁承天打開身上所負包裹,不覺得淚眼俱濕,心想:這潘舵主肝膽,忠義為先,本為守將陳守中去敵營盜取解藥,不想卻落得尸骸無存,不由得讓人雙淚滿襟,感慨忠義之士竟端身死無地。過了好一會,他才命手下兵士將其好生安葬,并上書朝廷以旌其表。這一切安頓已畢,他又見袁承天風塵仆仆的樣子,便請入軍營,謀劃軍務。袁承天雖非出身軍伍,然而對于軍務多有變通,因為在昆侖派時便常常去道藏閣樓翻看書籍,其間不免有兵書之類,所以對此了然于心,先前在寧古塔之時便可以隨機應變,擊潰那斡羅斯的騎兵,盡顯之能,令寧古塔多隆將軍也刮目相看,大抵是一脈相承,想當年袁督師坐鎮遼東直打后金之兵毫無還手之能,可以說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可惜后來為崇禎皇帝所冤殺,可說是自毀長城,以至后來滿洲人得志于中國,再無忠義之士,兵過山海關,入主中土,摧枯拉朽,只是苦了天下手無寸鐵的百姓,淪陷于敵人鐵騎之下,可說是不世之浩劫!今日袁承天自然不能讓這多鐸再行殺戮,那樣受苦的只有天下千千萬萬哀哀生民!
又過幾日,忽然有兵士快馬來報,說是皇帝御駕親臨。陳祖守聽聞喜出望外,便令軍營武官跪駕出迎。袁承天也只有廁身其間前去迎駕。
碧日晴空,雖然數九寒氣未去,但是春的氣息已近,軍營左近的山岰已有樹木發芽,地上的雪已融化殆盡。只見一隊兵馬前行,其后是黃龍旗,撲撲迎風招展,意示著皇帝出駕的威嚴,只見他居于龍輦之上,面目之間似怨還愁,殊無歡顏。袁承天遠遠見到心中納罕,心想:皇帝該當高興才是,為何隱憂叢生?
當領事太監宣讀詔旨已畢,請于中軍大帳向皇帝述職。袁承天也尾隨而去。嘉慶皇帝居中而坐,目視下陳的陳祖守,讓他說話。陳祖守從未見過天顏,先前只是聽人說起這位少年皇帝睿智天成,面目出眾,俊逸出塵,今日得見天顏果不其然,只見他氣宇軒昂,目如郎星,自有君王不凡的氣度——要知道帝星紫微,從來都是超出一眾星座,在茫茫蒼穹之中,余星皆要退避三舍,唯有那天煞孤星可以與其一爭長短,不落下塵;以此而言,袁承天之與嘉慶皇帝可說是天煞孤星之與紫微星座,并世而存,似乎誰都不可以取代對方!
當嘉慶皇帝聽到這張家口守將陳守中已然身死殉國,不由心中一痛,接著又聽到此地丐幫分舵舵主潘岳陽急公好義,不想被那多鐸親王和傅傳書謀而害之,不覺心中憤怒,忽然又念及袁兄弟,不覺口中低聲喃喃道:“只是不知袁承天袁兄弟,目下情形如何?”不想這陳守中聽到便叩問皇帝可是那袁門少主袁承天?皇帝見問喜出望外卻道正是。
陳祖守起身回復說便在軍營。嘉慶皇帝喜形于色,拍手而道卻在那里?陳祖守自然不敢隱瞞,便向帳下的袁承天示意出見皇上。此時袁承天待要避而不見已是不能,只有上前與皇帝廝見。袁承天見他依舊少年風華,可是相形之下自己似乎已生白發。嘉慶皇帝上前抓住袁承天的手喜極而道:“袁兄弟,這些時日朕思之甚苦!”袁承天心中不禁愧疚,因為有命相托去伊犁嚴防這多鐸親王生亂,可是自己卻沒能阻止行惡,以至禍生肘腋,以至他們起兵南上對沿途城池百姓殺戮甚重,可說自己是為罪人,愧對皇帝所托。嘉慶皇帝聽他一番話,反而勸慰于他說這是天數使然,非關人力,所以須怪他不得。
嘉慶皇帝向來行事不拘大節,性之所至,只是隨性而已;他最厭煩漢人那樣繁文縟節,甚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他君子都是無用,因為那些教條只會囿人心性,讓人行同傀儡,毫無自己的見識,與世上庸人無疑!今日在中軍大帳與袁承天相見恨晚,有話不完的以往之事,毫無君王的威嚴,他和袁承天仿佛是多年未見的好伙伴。陳祖守見了這位少年皇帝毫無皇家體統,對江湖中的人物如此行事,總覺得有些不對,可是他卻不敢于直諫,因為他也聽聞這位少年行事從來隨性而已,聽不得別人說話,所以自己說話人家未必肯聽,也未必管用,所以便不言語。
袁承天見嘉慶皇帝如此,心想這樣總然不好,因為這中軍大帳之中可不只是他們兩個人,眾目睽睽之下……他只有以目示意。嘉慶皇帝這才覺得似有不妥,便放脫了手。晚間兩人抵足而談。嘉慶皇帝問他這些時日的事情。袁承天便將自己在斡羅斯國與那索菲亞公主的事情說出。嘉慶皇帝聽他說起他擊殺那黑熊食其熊掌的故事便拍掌稱快,而且嘖嘖贊嘆,他說朕只聞世上有這道佳肴,只是從來沒有吃過。袁承天見他艷羨的樣子,心想:世人只知道熊掌是天下美味,可是卻不知要取其熊掌卻是危險異常,有時還要搭進性命,其間的兇險誰又知道?
嘉慶皇帝忽又問及那斡羅斯國索菲亞公主的相貌。袁承天以實而告,只是心中納罕這位少年皇帝為何忽然問及此事。嘉慶皇帝道:“袁兄弟以你而言,這斡羅斯國的索菲亞公主相貌驚若天人;如果拿清心和她相比誰更勝出?”袁承天不意他問出這樣的話來,心想:其實她們各有千秋,無所謂誰更好看!因為因人而異,人的行為準則從來都不是一致的。嘉慶皇帝見他不答,笑道:“袁兄弟你心中是索菲亞公主的思念多些,還是清心多些?”袁承天道:“永杰,只是不知清心目下在京城如何?”袁承天在無人時便以永杰相稱,這個稱呼也只有上官可情他們兩個人私下這樣稱呼于這嘉慶皇帝。這也是嘉慶皇帝所樂見,因為在他心中對漢人的儒家教條不甚推崇: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什么身體發膚受之于爹娘的渾帳話。所以在沒有旁人時他們便以此相稱,這樣上下君臣無有隔閡,反而隨性而為。有次他在宮中百無聊賴甚是思念上官可情便寫了字條讓宮中親近侍衛千里迢迢奔赴江南交給上官可情。上官可情打開之后,卻見字條上所寫乃是:朕甚想你了;還有:朕便是這樣的漢子;再有:朕便是這樣性情磊落……看到這些上官可情禁不住淚如雨下——只因相思一個人太苦,世間一個情字蝕骨銷魂,無有解藥!
嘉慶皇帝忽然瞥見趙碧兒,見她狀束便猜到幾分,笑道:“袁兄弟這位想必是昆侖派的趙姑娘吧?”袁承天見趙碧兒羞于見人——只因她哪里見過天顏,不免形為拘束;雖然她是江湖兒女,可是終究是草莽英雄,所以對于朝廷禮儀自然生疏,心下不免著慌,神情自然窘迫。嘉慶皇帝自然看得出來,他見這趙碧兒神情專注于袁承天,心下自然明白她心儀于這位袁兄弟,因為在皇城大內養心殿上官可情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也是這樣,所以他想袁兄弟該當如何取舍?
袁承天見趙碧兒神情扭捏便向皇帝告退。嘉慶皇帝也不加阻攔,由他去了。待他去后,這張家口守將陳祖守叩見嘉慶皇帝之后便出言相諫,說這袁承天雖一時衛護朝廷,只怕將來不免為禍天下,因為他可是袁門少主——是為袁督師后人——想那袁督師當年一心致力于民族大義,盡忠為國,其后四大部將后人秘密成立于袁門,其宗旨便是“反清復明。”——而今這袁承天帶領袁門千萬子弟暗中亦是奔走于道路,誓死效命于明室,——雖然大明已亡近百多年,想要恢復似乎絕無可能,可是這袁門勢力大張,而且波及清國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且三十萬之眾,其勢不可小覷,而今若不鋤除,一旦勢力大熾,只怕養虎為患,再難收拾。嘉慶皇帝見他說得慷慨激昂,其忠心可見,心想:他之與袁兄弟的行為可為天壤之別——袁兄弟是一心要恢復他信念之中的大明天下,而這漢人守將陳祖守卻是忠義于我清國,至于他們兩個人誰是當世英雄,只怕還是袁兄弟要勝出,這位漢人陳祖守雖一心衛護我清國,然則說到英雄二字卻也不該享有其名,因為在這位嘉慶皇帝心目之中天下英雄而今似乎也只有這位袁門少主——袁兄弟了,余人皆不足論!
陳祖守一心為了朝廷和皇帝,然則他一番諫言之后卻見皇帝似乎不為所動,不動聲色,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因為他亦聽丐幫弟兄私下說起過這位嘉慶皇帝和這位袁門少主的過往之事,因之心中不安,因為他們似乎情逾兄弟之情,是以先前他處處容讓,不讓天下有司衙門捕殺袁門子弟;只是自攝政王而后便對袁門極力緝拿,因為在多鐸眼中天下江湖門派多不足慮,唯有袁門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一日不除心中難以安寧,是以全力緝殺,一時之間天下惶惶不安,多有世人不敢再言袁門之事,因為世人畏死也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可是還是有志士仁人冒險加入袁門,一力對抗朝廷,只因為他們血液之中都是流淌著漢人不懦弱的堅強!
嘉慶皇帝見這位漢人將領陳祖守目光閃爍,心中隱憂,知他害怕一時言語忤逆自己,便哈哈一笑寬慰于他,因為他還要安撫人心,便如前代皇帝雖鄙視洪承疇之臨危變節的不恥行為,私下君臣之間還要安撫于他,這也是用人之道,因為天下不盡是君子亦有無恥小人,如果君王只用坦蕩蕩的君子,而排斥小人則朝堂生亂,君臣不合,難免禍生肘腋,不得安寧,只因天下之勢便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那誠然不是為君之道!前代皇帝之所以可以入主中土,對前明軍隊摧枯拉朽全仗著任用反節的前明的臣子,否則要取天下也絕非易事!
嘉慶皇帝雖知這漢人將領陳祖守忠義千秋,只是說不上喜歡,又閑閑說了幾句話便讓他退下,自己好靜靜地想一下。
在一間軍帳之中,袁承天將這趙碧兒安頓好,便獨自走出登上城樓,遠眺北面那多鐸親王的兵營,心想:皇帝此次親臨,必有一役,死亡必多!自己如何能阻止不讓多殺生,那才是正道!——可是自己似乎也力有未逮,因為決策全操于這嘉慶皇帝一人之手,余人似乎無從置喙,因為這是軍國大事,非同兒戲,自己的建議皇帝他也未必肯聽,因為這多鐸親王可是其親皇叔——正所謂卑不謀尊,疏不間親也;自己雖然和這嘉慶皇帝情同莫逆,勝于手足,然而至于目前這軍國大事,自己似乎也沒必要強自出頭,也許嘉慶皇帝自有他的行事。
忽然有守城兵士認出袁承天便道少俠有何事前來。袁承天一笑掩過,只說在軍帳夜不能寐,便閑閑走出一散心中塊壘!這兵士知這袁承天不愿多說,便持槍巡城去了。袁承天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股郁悶難以散去,隱隱生痛!突然有人用手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夜深了,袁兄弟你還不睡?”袁承天這才驚覺,轉身只見嘉慶皇帝正看著他。這時忽有御前侍衛匆匆而來,見了皇帝慌忙跪下說道:“皇上您乃萬乘之尊,怎么可以私下出來,倘有閃失,奴才擔當不起!”嘉慶皇帝斜睨他一眼,咳嗽一聲說道:“你起來吧!也用不著大驚小怪,朕只是閑下無事出來走走,未必會有不測!你且回去吧!”
這名御前侍衛并不挪動腳步,似乎鐵了心也要護駕。嘉慶皇帝有些嗔怒,天顏少變,言道:“難道朕的話你也不聽了!”言語之中已然有些怒了。這名御前侍衛見事不成,只有唯唯諾諾而下,不敢再稍做遲留,因為他知道自己倘若再行固執己見,只怕這位少年皇帝天顏震怒,自己可有的罪受了。他雖說護主心切,可是權衡利弊還是退下為是!
袁承天少見這位少年皇帝震怒,今次一見果然是恩威加于一身,自古皇帝都有別人所未的威嚴。嘉慶皇帝話鋒一轉,說道:“袁兄弟朕從來最恨這些下人,總以為朕還是小孩子,處處都要他們來保護!這真是豈有此理!”袁承天淡然一笑道:“永杰你也不必過于惱怒!本來護衛皇帝的周全便是他們職責所在,可以說是責無旁貸之事!其實他們也有難處……”嘉慶皇帝擺手制止不讓他說下去,長嘆一口氣道:“朕自承大位已來,便是多事之秋,朕的皇叔——身位攝政王不思報效國家,反而私下結黨營私,私藏兵器,心有忤逆,想要篡奪天下之位,可說是罪大惡極,罪在不赦!——可是朕從來念及親情不予懲戒,誰想他偏偏要倒反天罡,以謀其位,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流放于他北荒極地,本是要他閉門思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想他在伊犁謀害伊犁將軍蘇寧杰,勾連這多隆阿將軍及你的大師兄一同謀逆造反,反面上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實則要奪朕之天下,實在可惡之極。袁兄弟你說,朕這次還能饒了他么?”
袁承天知道這位嘉慶皇帝此次是真的震怒了,內心恐怕是真的要這位皇叔性命,因為只要有人危及其皇位,他都會一力誅殺,只因他若一味仁慈也做不了皇帝了。忽然之間他脊背隱隱發涼,心想自己的袁門宗旨不是‘反清復明’么?也許將來他們勢同水火,總有一日……他實在不敢想不去。
嘉慶皇帝見袁承天心有所思,而且憂患顯于臉上便問端的。袁承天自然不會將自己心中所憂說出來,便輕輕帶過。月至中天,一片清輝灑下,照著這座古老的大城。
嘉慶皇帝神思有些困倦便攜袁承天回到行營住所,兩個人抵足而談。嘉慶皇帝問他在其心中是認為漢人皇帝好些還是現下滿洲人皇帝好些。袁承天聽他問話心中不覺有些茫然,因為若說漢人皇帝好些,那么當年崇禎帝朱由檢枉殺袁督師卻又怎么說?可是要說他們滿洲人皇帝英明天縱似乎也談不上,想當年廣州屠城,揚州十日,嘉定三日盡是人間慘事,天下生民死亡枕藉,可以說血流飄杵,千里無人煙,天地同悲,一時變了顏色!
嘉慶皇帝見他不答,笑道:“袁兄弟朕知道你一向對我們滿洲人有成見,至于皇帝也概莫能外,遑論其它?”袁承天見他說中心事,一時也是無言,卻又不愿自承其非。嘉慶皇帝又道:“其實袁承天你看朕自承大位已來,便自減少稅賦,與民休息,而且視滿漢為一,無所謂貴賤,且又懲治酷吏貪官,行澄清天下之志!你說朕的功績不如那朱由檢么?”袁承天心想他所言不差,依現在而言這嘉慶皇帝確實英明睿智,比之當年那朱由檢可強之甚多,因為他知道審時度事,從不剛愎自負,且有識人之能,用人之才,這些皆非那朱由檢所可以比擬!更有一點能屈能伸,隱忍不發,一旦有機會便行發難,可說一擊必中,除去大患,一勞永逸;這些都不是朱由檢所能做到的。如果當年闖王自成兵臨城下欲要封王,便允其所求,行暫緩之計,那么大明天下未必會亡,更不會有后來滿洲人得志于中國,行摧枯拉朽之事,入主中土得有天下,將天下千千萬萬的漢人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讓他們哀哀于道路之中,有時生不若死,而且去發易服,尊嚴盡失,從此而后百多年再無自由,皆在憂患苦難之中!

劍南生
末世之有英雄,往往命運多舛且又罹難。其為皇帝之尊無有治國之本,亦無權謀攻伐,至于天下生民哀哀于道路,朝廷紛亂則德不配位。有時末世之英雄命運蒼涼,尤如崇禎之時袁督師忠肝義膽,可說萇弘化碧,可惜竟為人禍所害,以至讓滿洲人得志于中國,行拉枯摧朽之能事;若當初之時闖王李自成兵臨城下欲要封王,王允其事,行暫緩之計,未必有亡國之禍!可惜其剛愎自用,以至身死國滅,而置天下千千萬萬漢人百姓于罹難憂患之中!末世之中,人人皆可哀,如那熊經略廷弼被殺,且又傳首九邊,是為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