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惡靈
“墨西哥城號!喬納森-古登上尉!”
喬納森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軍階反超查倫而變得趾高氣揚,反而比殖民地鎮壓任務時更加恭敬地朝查倫行了一個軍禮。
“巡洋艦隊戴爾-查倫中尉!”
查倫也工整地回了一個軍禮,他明白在幽谷突入查布羅到現在和短短的時間里,像喬納森這樣年輕的士兵想要一躍升為上尉,必須付出多大的努力。老兵之間一直流傳著這么一句牢騷:“勛章是發給軍官和死人的”,盡管這話有些偏激,但是對于一般士兵來說,想要獲得這樣的晉升,身上沒有嚴重的負傷是不太現實的。
“是特里認識的人嗎?”
“是的,妮妮安,這是我回來找你之前認識的朋友喬納森,沒有他的幫忙,我或許得過很久才能來見你。”
在喬納森的面前,查倫依然很自然地用對付孩子的口氣回答著妮妮安的問題。不管查倫自己身處的世界搖擺不定、即將崩塌,他也希望留一份安寧的凈土給妮妮安。一旁的喬納森并沒有覺得自己被冒犯,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樣站在兩人面前。
“真是太巧了,能夠在這里見到你,真應該在營區的餐廳里和你喝一杯。”查倫起身,帶著無奈地笑臉,哪怕他知道喬納森身為墨西哥城號的機師,對于將要來臨的達喀爾事件也會是一個極為不安定的因素,老友重逢的那種充實感還是填滿了查倫的胸口,“你知道,我必須跟在這位測試機師身邊。”
“我明白,中尉。”說到這句的時候,喬納森的臉上露出了唯一一次遲疑和惆悵,起碼是查倫認識喬納森的日子中的唯一一次。就像是英勇赴死包圍特洛伊城的勇士赫克托耳,也會對自己的妻子有一絲留戀一樣,“不管那些人怎么說,我明白中尉是在執行自己的任務。就像在這里的鎮壓任務一樣,如果有其他選擇,我知道中尉不會讓自己保護的對象坐上MS戰斗的。”
“不用在女孩面前就這么吹捧我……”查倫換回了輕松的口氣,在尋找合適的借口詢問喬納森所受的輻射傷情。但是不用問也能夠想到,南極條約之后,核武器已經極少被使用,頗為諷刺的是,被使用的核武器全都是聯邦軍自己的裝備。而最近一次,無疑就是在查布羅被引爆的核彈,“查布羅阻擊戰的時候,你隨著他們一起降落地球了?”
“是的,中尉。”喬納森并沒有絲毫的尷尬,反而坦然地面對自己所經歷的苦行,“其實并沒有那些人說得那么嚴重,現代的醫學可是很發達的,軍醫告訴我通過5-6次納米治療可以治好,只是將來這條胳膊就用不上力了。誰知道呢?我還真不知道戰爭能不能在手臂肌肉萎縮之前結束……”
那不是喬納森-古登,起碼不再是查倫在鎮壓任務中所認識的那個喬納森,那個盡管激進、容易被利用,但卻充滿朝氣的喬納森。眼前的這個軍人疲憊卻又堅毅,語調中帶著一種職員下班時的輕松和調侃,卻有飽含對自己命運的妥協與無奈。戰爭是一條可怕的流水線,這條生產線的效率也隨著時間不斷在提升。查倫如同照鏡子一般,看著半年多的歲月,就將一個菜鳥新兵折磨成了自己忍受七年隱忍的模樣。
“其實我很后悔,中尉,沒有早些聽從你的建議。”短暫的沉默后,喬納森再度開口,“下降大氣層,重力一下子回來的感覺和任何訓練都不一樣。怎么說呢?僅僅幾個月的任務就讓你對重力完全陌生了。查布羅一片混亂,米諾夫斯基粒子濃度高到身邊的MS用固定線路都無法通訊的程度,在大氣層下降過程中就有許多隊友的減速氣墊破損,整個機體都燒毀在大氣層里。那一整天都亂成一鍋粥,就像中尉你說的那樣,‘就像是暴風雨里的樹葉,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去向。”
“我的小隊運氣不錯,和想要突圍的幽谷編隊糾纏在基地外圍的停機坪上,干掉對面5臺的時候,我們只有兩臺MS受損。但是就在那個時候,基地里的軍官和士兵全都像發瘋了一樣,不要命地奔跑出來,從自己的MS駕駛艙里、從自己的火炮塔里,太瘋狂了!他們瞬間就放棄了,前一秒還在誓死堅守的陣地!”喬納森描述這段話的時候依然激動,但是表情卻相當寂靜,就好像只是在重復一個朋友那里聽來乏味的故事,“我和整個小隊都憤怒了,盡管有一批幽谷部隊進入了基地,但是大部分還是被我們拼死守在了基地之外,我們無法忍受就這樣放棄我們用性命換來的陣地。”
“嗯!我知道!感覺就像是你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久別的朋友,但他卻早就把你忘了一樣!”
喬納森說到這里,妮妮安也深受觸動一般贊許起來。盡管她頗為幼稚的比喻并不搭調,但喬納森似乎并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也有某種共鳴。
“呵呵!中尉,難怪你會拼死也要保護這個小姑娘,她也是個可靠的隊友啊!起碼她比查布羅的那些大人物們要有骨氣。”
“我才不是你這種戰爭狂!要不是他們一直追著我和特里,我才不會用羅莎莉哪!都是他們自己不好!”
妮妮安對于喬納森的恭維反倒并不買賬,有些氣呼呼地自己向休息室走去。對于這個棘手的保護對象,查倫沒有多解釋,喬納森也無需任何解釋。他跨了兩部來到窗前,看著窗外由照明系統模擬出來的夕陽,很快地明白妮妮安現在的表現和這虛假的夕陽一樣,只是人類在宇宙生活之后,還未擺脫的幻象。而妮妮安其實,也就是一個能夠操縱測試MS的人偶罷了,對喬納森來說,人偶留有人格,也只是為了更方便管理而已。
讓自己在這虛假夕陽的余暉之下迷失了幾秒鐘之后,喬納森還是轉過身,面對查倫,就好像鼓起勇氣面對自己的遭遇,“一個逃跑的軍官被隊友拽住,涕淚具下只是不斷地重復一句‘放開我!核彈要爆炸了!核彈!’那時候我們才明白,察布羅地下的核彈已經被啟動了。察布羅基地就像是粘蟑紙一樣,會和粘在上面的幽谷一起被遺棄。而我們這些軍人算什么?就像中尉你說的那樣,我們什么也不是,我們是能算是粘蟑紙上纏住幽谷的膠水!”
“但是你并沒因為欺騙而逃跑……你做了什么?”
“我可以逃,我到今天都在反問自己為什么沒有像中尉你所說的那樣,先逃到安全的距離。”喬納森用驕傲的口氣說這這些話,他對自己的選擇并不后悔,“那些逃兵準備了三架迦蘭樓運輸機,但是為了減輕重量多坐幾個人,上面竟然連一臺MS都沒有,簡直就是飛在天上的靶子。小隊里三臺MS能靠氣墊飛到安全區域,兩位隊員也受了傷,當時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壓抑不滿,提出由我們來護送運輸機,讓他們帶走小隊里受傷的隊友。”
“這個選擇很正確,我在場的話也會這么做。”
“一直到這里,我都記得中尉你對我的告誡。”喬納森在記憶中再次回想當初那個場景,“但是在沒有飛到安全距離之前,我們遇到了幽谷部隊的阻擊,就像我所擔心的那樣。我就像殖民地鎮壓任務時一樣,也被沖動燒熱了頭腦,陷入和幽谷的糾纏中,飛行氣墊都被擊落,完全忘了,自己還在核爆的輻射區……察布羅的核彈就這么爆炸了,毫無征兆,我甚至還在和幽谷的MS纏斗之中。只是傳來一陣令人不安的震動,然后瞬間顯示屏上就閃耀出一個光球,在顯示器上看都刺痛了我的雙眼。對面的幽谷機師也被這景象鎮住了。因為事先知道會有核爆,我就靠那零點幾秒的遲疑擊落了它,趕在沖擊波到來之前躲到了樹林的深處。”
察布羅核爆的時候,查倫已經借機回到了列儂號上,那個場景在他心中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更不用說深入核爆現場的喬納森:“或許是距離足夠遠,又躲在了樹林里,頭一陣沖擊波并沒有想象中強,反倒是波浪一樣的反向氣流,夾雜著樹林里的碎片,砸碎了幾個輔助攝像頭。就是那陣反向氣流,讓你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控制住MS保持平衡,你絲毫都不會覺得察布羅地底的赫爾已經爬了出來,伴隨著細微的輻射粉塵,透過MS的裝甲,已經侵蝕了我的身體……中尉,這一切都太可笑了,說實話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鎮壓任務時,你告訴我的話和你的那些決定到底是不是正確的;在經受核輻射的那前一剎那,我還很自信再度與你見面的時候,能夠用自己的例子告訴你,你錯了。我躲過了那么多幽谷MS的炮火和射擊,卻沒有躲過輻射病的命運;我的MS為我抵擋了這么多致命的威脅,卻沒有擋住我們自己核彈的核輻射!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喬納森,你所氣憤的并不是你的選擇……”
“我還是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中尉。”
只因為查倫簡單的一句,喬納森竟然停止了對于自己命運的控訴,反倒回歸了一個像前輩虛心討教新人的角色。只是這次他不再像鎮壓任務時那樣急功近利,而是換了一種更坦誠更渴望的求知方式。畢竟,這次喬納森是在討教如何治愈戰爭帶給自己的傷痛,而在這方面,查倫無法給出最終的答案,卻也走在喬納森之前。
“還是被你說中了,我并不后悔,但是受到這樣的輻射病難免心生怨念,就像是被一個幽靈附身了一樣。”喬納森所描述的感覺和查倫非常相似,但是他被戰爭所傷的方式有有所不同。就像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能壓抑自己身上的痛苦,卻無法抑制這種怨恨,中尉。”喬納森袒露心聲,也說到了查倫的痛處,“我只知道肯定有人犯錯了,有人必須為這一切負責。因為如果我找不到一個怨恨的對象的話,犯錯的人就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還是決定活得簡單一些,繼續在戰場上讓幽谷付出代價,無論是我的傷痛,還是其他的。”
聽到喬納森的想法,查倫知道達喀爾演講之際,他必然會成為自己最強的阻礙。但是查倫卻沒有任何的不安,因為他知道兩人各自信守了一種對待這場混亂戰爭的態度,未來與喬納森必將來臨的戰斗將會是這兩種態度必然的交鋒。就像阿爾弗雷德所說的那樣,將雙方最真實的一面都呈現在宇宙里,宇宙才會給出自己的答案。
“滴滴。”
走廊的通訊板上傳來了墨西哥城號的信息,這艘戰績卓越的戰艦名不虛傳,進港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補給彈藥和軍需物資,可見常年巡航的路上戰事不斷。粗略一瞥,墨西哥城號上就有8臺以上的MS編隊,其中一臺形狀奇特的MS一下子進入了查倫的視線。
這臺MS怪異的造型似乎暗示著它的可變構造,但在可變MS已經在戰場上運用的現在依然顯得超前。如同中世紀歐洲撐起裙帷一樣的裙甲可以完美地收納結構復雜的雙腿,裙甲兩側的光束炮擁有可怕的威力。相比之下,這臺MS的上半身卻顯得尖銳、纖細,倒三角形狀的頭部就像是一只饑餓的螳螂。最令查倫不安的,還是它那怪異的配色,和左肩上明顯被涂改過的涂裝痕跡。就像死亡皮薩羅和羅莎莉那樣。
“這是……”
“這是我現在的座機。”喬納森默默地注視著屏幕上的整備情況,但也敏銳地發現了查倫對那臺MS的關注,“比爾艦長說那是臺出過事故的MS,一直沒有人敢再坐上去,我覺得那都是迷信,這家伙速度很快,是匹很棒的野馬,中尉。”
“哦?你的愛馬叫什么名字?”
“之前它肩上有個代號,似乎叫‘B-GZ’,但我不喜歡這種冷冰冰的代號,后來艦長告訴我,它的前任整備官喜歡叫它‘精靈祭司’……”

斯托納
因緣際會,在將古登變為一個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