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筠的政務愈加繁重，我們見面的時間慢慢變短。望著四周巍峨的宮墻，我常常無言。

　　幸運的是，我十九歲那年，有了身孕。

　　巨大的喜悅淹沒了我，錦兒笑得合不攏嘴。

　　不顧天寒，我來不及披上大氅便一路小跑進御書房。

　　他抱住我，責怪道：“怎穿的這樣單薄？凍壞了怎么辦？”

　　我低頭靠近他的耳朵，“謝筠，你要當爹了！”

　　他的錯愕即刻被歡愉代替，眼睛彎彎，他俯身去聽我尚未隆起的肚子。

　　“才四個月呢，能聽到什么？”我嗔笑道。

　　我有孕的消息立刻招致了所有人的不滿，皇宮中只有蔣皇后和祺貴人有皇嗣，都是公主。

　　而我腹中胎兒尚未確定男女，文武群臣便急不可耐地上書，皇室應有更多子嗣，鋪枝散葉，以保郵朝興盛。一個蠻夷女子自不可生下皇帝長子。

　　看的出來朝廷上的爭議讓謝筠很煩心，又傳來陵陽王在羅州起兵造反，發動叛亂的消息。而謝筠重用的胡將軍還在駐守邊疆，準備與鮮卑族的戰爭，無法趕回。

　　他的眉心緊皺，不再讓我去御書房等他，他說：“盈盈，你早點睡，養好身子。”

　　不久后的宮宴上，我看見福公公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一仰頭喝掉了杯中晶瑩剔透的酒。

　　他在睡著時總是被噩夢困擾，他迷迷糊糊地說夢話，說的字很多，我只能聽清“阿祁”這個被他反復提及的名字。他滿頭大汗，很痛苦的樣子。

　　在宮宴結束后的第五日，我小產，失去了我的孩子，同時永久失去了為人母的權利。

　　是因為一碗湯，一碗摻了馬齒莧和紅花的冬瓜荷葉湯。

　　謝筠命人徹查，卻查不出半點頭緒，送湯的小宮女自縊，所有的線索都被足夠多的證據打斷。

　　一切都發生地太過突然，一夜之間，我白了頭發。很多時候，痛苦是無聲的，是沉寂的，是一生無法擺脫的。

　　我抱著謝筠大哭，我的頭埋進謝筠的肩，又聞到了那陣清淺的墨香，沉穩恬淡。

　　謝筠撫著我滿是淚痕的蒼白臉頰，眼睛里有紅血絲，他的聲音啞的可怕，“盈盈，我愛你?！?p>　　我不求大富大貴，不求名分地位，只想安安穩穩的生活，和謝筠長相廝守。

　　現實血淋淋地撕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它偏不讓我如愿。

　　我對這宮里的厭惡和痛恨更加深重，這深宮里的每一個人，從我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殺害我的孩子的兇手，是扼滅我的希冀的強盜。

　　既然找不出兇手，那么人人都是共犯。

　　我給他縫的歪歪扭扭的紅肚兜，命工匠打制的小銀鎖，都派不上用場了，再也派不上用場了。

　　天氣越來越冷，我也越來越安靜。

　　那些時日謝筠處理完政務來我的寢殿時，我總是假裝睡著，我不想在他面前難過痛哭，不想再給他添亂。他會俯身親我一下，然后盯著我看一會兒，沒有言語。

　　君越九年，寧將軍帶兵前往羅城歷經兩個月的時間，平定了陵陽王的叛亂，立下大功。寧妃身為寧府的長女，在宮中更是囂張跋扈。

　　“盈貴人，在宮中生活是要靠腦子的?！睂庡恐ま⒌氖置髁烈郏⑽⒙∑鸬男「箍粗裢怙@眼。

　　我終于明白，讓我失去孩子的人，原來是我一心依賴的謝筠。寧將軍手握大權，他為皇帝平定叛亂的籌碼就是讓謝筠除掉我腹中的胎兒。

　　我聽不清她說的話了，仿佛墜入了冰冷的湖水，喘不上氣，越掙扎沉的越快。

　　我好恨啊。

　　帶著鮮血的恨意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

　　謝筠，你到底拿我當什么？深宮里無聊時的消遣？你喜歡的，不是我，是我與這里格格不入的歡脫。

　　你可以眼都不眨一下地輕易地殺死我們的孩子，可以在把我推進深淵后輕松地吻我抱我。

　　為什么如此絕情？

　　我袖里藏著一把短刀，直奔御書房，感覺到有什么細碎的東西簌簌地落下，我伸手去接，原來是下雪了。

　　他正在批閱奏折，還是那樣認真，那樣一筆一畫地寫著。

　　往日的情誼都似雪飄落在冬時里。

　　我利落地抽出刀將他抵在書架上，眼神陰翳。

　　“盈盈，你要殺我？”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淡漠，深黑色眸子半瞇。我發覺我原來一直都未看清過他。

　　他不是我的謝筠，他是郵朝的皇帝，是天下人的謝筠。

　　“你不想說些什么嗎？”我手里的刀逼得更緊，他的脖頸開始滲出血。

　　“謝筠，你愛過我嗎？”

　　“盈盈，……”他還未說完，傳來一陣腳步，太后和寧妃突然走了進來。

　　“??！”寧妃尖叫了一聲。

　　我明顯感覺到謝筠的身子一僵，他迅速奪過我手里的刀，瞳孔一顫，我看到他為數不多的鮮有的慌亂。

　　“來人，護駕！”太后沉著開口。

　　立即有侍衛闖進來，我微微仰起頭，逼回快要流出的眼淚。

　　“將盈貴人帶回承梧宮。”謝筠抬手摸摸脖頸，低聲吩咐。

　　我被帶了出去，御書房里太后和寧妃的嘈雜聲音漸漸遠離。

　　我在宮內靜靜地坐著，想起我剛入宮時的奢麗幃帳紅燭堂，想起謝筠繾綣勾人的眼眸，淚水終于一滴一滴地落下。

　　再后來就是福公公拿了圣旨進來，我只聽到“其罪當誅”

　　其罪當誅。

　　我跪下接旨，內心毫無半點波瀾。這樣也好，給我一個解脫。

　　三日后行刑，期間謝筠來過一次。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擁住我。燭光搖曳，他的眸中似含著淚，平時倨傲好看的眉毛皺起來。

　　我拼命想推開他，手上卻沒了足夠的力氣。

　　第二天錦兒端來一碗桂圓蓮子湯，甜甜膩膩，暖暖呼呼，這是我平日的最愛。她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如盈，以后別再進宮了，在西涼做個快樂的姑娘吧?！?p>　　我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像是以往我哭泣時她安撫我一樣。

　　“好可惜，還沒見到你成親。”我低語。

　　一切都快結束了，我愛的，我恨的，它們都將歸于平淡，隨風拂去，被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