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何時悄悄爬上了夜幕。

　　正值梅雨季節，已經連續下了一周的雨。空氣雖濕潤了些，但還是悶熱得叫人心慌。路燈亮起，照在積水的路面，灰暗的天空躺在上面，被稀疏的雨點不停拍打。人群的吵鬧聲捂住了雨聲，聽起來倒很歡快。人們駕駛各自的交通工具擁擠著出工廠大門，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疲憊的笑容，好像家里正有他們愛的人在等他們回去團聚。

　　不一會，周圍安靜了下來。

　　抬頭看向實驗室入口上方的老式時鐘，時針剛過七點。和往常一樣，臨近下班點，趙覺接到加班的通知。三年前進入這家公司，加班的傳統一直沒變過，倒也不覺得稀奇。

　　二零一七年趙覺大學畢業。沒有家人朋友依傍，工作只能自己找。戰戰兢兢的走進人才市場，兩條長長的木桌相對擺放，二三十家公司被平均分隔，每家公司大概六十公分的地方。桌上擺著公司簡介，圖文并茂很吸引眼球。坐在桌后的招聘員不停地向中間的求職者揮手示意，仿佛在說：“來我們公司吧，我們包吃包住，福利待遇好！”這些公司好像是櫥窗里任人挑選的商品，不同的是，他們會自我推銷。在趙覺看來，自己倒像是任人挑選的商品，而且是打折促銷。最后入職了一家名叫‘錫平航空股份有限公司’的小工廠，做機械加工，薪資中等。

　　不自信來自于自卑，自卑源于不可言說的經歷。

　　大學畢業，人生剛剛開始，無限可能正等著被發掘。趙覺的人生卻早已千瘡百孔。畢業的前一天，交往三年的女朋友蘇欣跟他提了分手。

　　似乎早就料到，趙覺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輕聲的哼了一聲‘哦’，隨機強裝無所謂的轉身走回宿舍。

　　“趙覺你怎么還不收拾行李，宿管門口正在收被子跟書呢，晚了就只能自己出去賣了。”張沐雙手搭著梯子從上鋪下來，朝著門的方向喊道。

　　趙覺沒有搭話，徑直走向他床位下方的書桌。

　　“怎么不理人啊，嚴鵬小黑他們已經走了，我晚上十點的火車票，就剩你一個人了哦，可別害怕啊，嘿嘿”。張沐一臉看笑話的表情調侃道。

　　或許是四年的室友今晚就要分別，不知何時能在見面。失戀的痛苦在增了幾分離愁。

　　不，我才不會舍不得他們，我早就煩了這種生活。趙覺心想。但還是逢場作戲般沖著張沐的方向憋出一句：“那。。。。。。一路順風。”

　　“你也是，別忘了到食堂把飯卡刷完，可別叫坑爹的食堂占了便宜。”

　　“哦。”

　　迷蒙的睜開眼睛，已經是晚上了。趙覺摸向枕下的手機，手指輕劃，屏幕亮起，已經十點。不知道怎么睡著了，是因為失戀還是因為室友全部離開了而感到失落？不等想完，趙覺起身下床，走向陽臺。

　　宿舍位于六樓西面數南邊第二間，與第三間共用一個陽臺。四年間，經常因為搶曬衣服的晾衣桿發生口角，每次都是互瞪一眼，不了了之，沒發生肢體沖突。

　　平時這時候，隔壁宿舍都還在玩游戲，吵鬧聲經常吵得人睡不著覺。今天卻顯得格外冷清。燈關了，人走了。就連頭頂的兩根不銹鋼晾衣桿，也只剩幾個生銹的晾衣架隨風搖擺。

　　為什么她要離開我？為什么！歇斯底里的質問在趙覺腦海肆虐，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三年來，他們相處緊密得超過正常情侶，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一起笑一起哭，一起......

　　蘇欣比趙覺小一歲，卻和趙覺同級。所以一直開玩笑地調侃趙覺是留級生。蘇欣經常因為誰家的男朋友給誰買飯送到宿舍啊，誰家的男朋友心疼誰背誰上天橋啊，誰家男朋友圣誕節給誰買零食買花啊這些很難驗證卻被字字確鑿傳出來的事跟趙覺撒嬌。趙覺雖不屑這種浮于表面的愛，但看到蘇欣楚楚可憐的眼神一眨一眨的望向他，總會軟下心來一一滿足。

　　不知不覺，趙覺深陷回憶。

　　九月，錫平市的夏天還沒過去。

　　錫平工程大學迎來了新生。面向大門向校內看去，一幢大概30層的教學樓巍然佇立。樓外觀不是規則的矩形，左低右高，以類似弧形的線條相接。因為20層處有個6間教室左右的矩形空間外立面不是窗戶，而是一整塊的深藍色玻璃，很像眼睛，而且教學樓整體造型很像奧特曼，所以這幢樓被學生戲謔為“奧特曼樓”。聽說從距離5公里的高速路上都能看到，到后來才知道這幢最高的樓叫---“敬業樓”。

　　“這位同學，你是哪個專業的？不知道到哪里報到的來這，我可以幫你查詢。”五米遠處一個留著寸頭的男生沖趙覺喊道，聽著很熱情。

　　他坐在校門口遮陽棚下面的課桌后面，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看著挺斯文。身高一米七左右很清瘦。左臂靠近肘處套了一塊紅布，讓人不禁想起小學時的少先隊員。

　　應該是這學校的高年級學長被拉來做志愿者了，趙覺心想。

　　“呃。。。。。。機械專業的。”趙覺低著頭小聲回答。

　　“看到那幢最高的樓沒有，走到門口那條路左轉，右手邊有兩個相連的平層建筑，那里是新生報到處，找不到報到處的話，門口有各專業的指引牌。”男生詳細的告知。明顯感覺因為天氣悶熱的原因口干舌燥，聲音越來越小。隨即見他擰開手旁的純凈水咕嘟咕嘟的喝起來。

　　遵循學長的指引，趙覺很快找到了報到處。拿著錄取通知書，在表格上登記了姓名電話，就算完成報到了。

　　幸虧流程并不繁瑣，不用耗費太長的時間，可以留出多一點時間去宿舍放置行李。趙覺深吸一口氣，暗自慶幸。

　　費了好大力氣才走出擁擠的人群。趙覺低著頭，左手拖著兩輪的米色布制行李箱加快了腳步朝宿舍走去，因為尿急。

　　“啊~”

　　沒等趙覺反應，一個女生便重重的摔在地上，手上的塑料水杯也被打翻在地，水撒了一地。

　　“嗚嗚嗚嗚嗚~走路不長眼睛啊，走這么急干嘛，”女生踉踉蹌蹌的爬起來，撿起地上的水杯擰上蓋子。

　　“對不起，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意識到是自己撞了眼前的這個女生，趙覺表現得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連聲道歉。他低著脖子不敢抬頭，因為覺得對不起她。

　　“算了算了，”女生看到趙覺手上的報到證后眼前一亮，緊接著說“你也是新生吧，機械專業的到哪報到？”

　　“這里過去，那邊有個機械學院的橫幅”趙覺用手指向剛辦完報到的地方。視線飛速得略過女孩的臉，最終又回到了地面。

　　“哦好，謝謝”女生說完便拉著行李箱朝報到處走去。

　　咦，地上怎么有張身份證？趙覺看到之后俯身撿起。

　　“蘇欣。”這好像是剛剛那個女生的，沒記住相貌所以不確定，趙覺只好在門口等著。

　　過了十五分鐘，那個女生出來了，趙覺叫住了他。

　　“同學，這是不是你的身份證？”

　　“是的，剛剛學姐還問我要呢，幸虧我記得身份證號。”

　　“哦哦，找到就好。”

　　“謝謝你，還專門等我這么久。”

　　“呃......沒事。”

　　“你叫什么名字啊？”

　　“呃......趙覺。”

　　“趙覺，你好，”女生像是早就知道的表情，隨即俏皮地眨了下眼，做出握手的姿勢，“為了表達感謝，留下你的聯系方式，有空我請你吃飯。”

　　趙覺抬頭看向女生，細膩順滑的長發披在肩上，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女生，趙覺心想。突然略過一絲微風，一陣香味撲鼻而來，清新淡雅。不是香水，應該是眼前這位女生的體香。如果她能做我的女朋友，那該多好。想得正入迷，蘇欣打斷了趙覺。

　　“誒，聽到我說話沒啊？”

　　“嗯。。。哦，不好意思，我電話是138888*****”趙覺不敢伸出手，依然也沒抬頭。

　　“好，那后面再聯系，我先走了”

　　“嗯。。”

　　蘇欣拖著粉色的行李箱轉身，趙覺緩慢的抬頭看向她的背影。米黃色的百褶裙隨步伐輕擺，纖細的腿在陽光的照射下白的發光。趙覺暗自責怪自己不能大方的面向她，仔細的記住她的樣子。如果自己勇敢一點，是不是有可能跟她發生一段故事。友情愛情都可以。

　　她會不會再聯系我？什么時候聯系我？這樣的想法持續了不知多久，回過神來，她早已經消失在人群。

　　對了，她長得好像那個女生。那個曾經跟他形影不離的女生。

　　06年的夏天對趙覺來說很特別。

　　有如肥皂電視劇里的狗血劇情，他正面臨以后跟誰生活的選擇。

　　母親是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洗衣做飯，收拾房屋。家里菜場兩點一線，十幾年沒變。對母親最深的印象就是很吝嗇，說話也很難聽。倒不是因為天性如此。

　　父親嗜賭成性，經常一拿到工程尾款就糾集三五個酒肉朋友到家里來打牌。趙覺印象很深，因為父親老叫他幫忙倒水添茶。

　　時間久了，錢越輸越多，家里入不敷出。隨之而來是一觸即發的爭吵，早已是家常便飯。

　　終于有一天，父親扇了母親一巴掌，兩人扭打在了一塊。

　　趙覺看著眼前的兩人，好想自己可以重頭再來，能夠出生在一個和睦美滿的家庭。可以不用住在陰暗潮濕的平房里，有自己的房間。不想手指觸摸的地方全是裂縫遍布的紅磚，不想頓頓吃土豆白菜，不想從放學回來還要到自家農田去除草。不想......

　　趙覺厭惡得轉身離開了戰場。

　　家門口的泥路東西貫穿，道路兩邊是兩條等長的水渠，緊挨著的便是麻將式排列的農田。農田當中錯落著幾座建筑，自家的房屋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趙覺漫無目的走著，在一塊農田的水渠旁停下了腳步。

　　小女孩嬉戲的聲音從農田那邊傳出來。循聲看去，小女孩穿著米色的連衣裙，裙邊有一圈類似牽牛花的圖案點綴。烏黑油亮的長發向后梳成兩條馬尾，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這女孩真好看，趙覺心想。竟不自覺慢慢靠近。

　　“你是誰？”女孩猛地一驚，短暫害怕之后發出了疑問。

　　“呃。。。”趙覺不敢看女孩，轉過身低下了頭，“我家在前面”。

　　“哦，這樣啊，那要不要一起玩啊？”警惕的眼神慢慢變得柔和，女孩相信了他。

　　女孩的聲音像銅鈴般清脆，又如細雨般溫柔，像是在趙覺的黑夜里灑下的一束光。剛剛的抱怨也云淡風輕般消失不見。

　　“來嘛，帶你看看我的秘密基地。”見趙覺不回答，小女孩站起身走過來牽起了趙覺的手，俏皮地說。

　　循著小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趙覺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天黑分開時，知道了女孩叫周可。

　　“今天發生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哦，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女孩語氣捎帶嚴肅，表情卻很俏皮的說。

　　“嗯。”

　　“你也在第一小學？”

　　“嗯”。

　　“幾班的？”

　　“五年二班”。

　　“哦哦，我是四班的，以后我們一起玩啊”。

　　“嗯”。趙覺扭捏的語氣中多了一絲堅定。

　　那個時代，沒有先進的通訊工具，也沒有五花八門的消遣娛樂方式。說閑話、扒小道消息成了唯一的樂趣。與大人相比，小孩子有過之而無不及。趙覺也是這些無辜同學中的一個。不過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教室中央的課桌上，一個身著純黑色T恤的男生盤腿而坐。他的身邊圍滿了一圈看熱鬧的學生，他們嘴巴微張，眼神滿是渴望。

　　“告訴你們一件新聞，趙覺爸媽要離婚了，馬上沒人要嘍”，中間的男生肆意的大聲放笑，氣一時沒順過來。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急忙拿出口袋的噴霧吸了兩口。

　　眾人唏噓間，絲毫沒注意到趙覺低著頭從他們身后走過，徑直回到了座位。后經面前的男生提醒，中間的男生壓低了聲音，讓面前的眾人湊近些。

　　“你們夠了啊！這種閑話有什么好說的，你們再不停止我就去報告老師”。徐大富擋在了趙覺的前面，氣憤的用食指指向他們大聲呵斥。

　　圍觀的眾人頓時像是受到戒尺的恐嚇，悻悻的散去。

　　“多管什么閑事，又沒說你”，孫建輝沖過來揪住徐大富的衣領，憤憤的說道。

　　“他是我朋友，不許你說他壞話。”徐大富面露恐懼，但還是堅定的回答。

　　“切”，雖不服氣，孫建輝也沒再說什么，松開了手。咳嗽兩聲，轉身向門外走去。

　　在趙覺看來，眼前的徐大富算不上自己的朋友。第一次見面時，在四年級的第一次班會。班主任提出跟身邊的同桌互相認識。他很殷勤的湊過來，把自己的姓名家世愛好一股腦泄了出來。緊接著就是連珠炮般的問題拋過來：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媽媽做什么的？你喜歡玩什么游戲，卡片、四驅車還是彈珠？

　　趙覺僅說出自己的名字便轉過頭去。

　　六月第二個周五上午的課間，趙覺記得很清楚。

　　這是和周可第一次見面便約定好的時間：晚上一起回家，商量周末去哪里玩。

　　這次遲遲不見她出教室，趙覺有點失望。正準備轉身回自己的班級，一段對話打斷了他。

　　“你聽說沒啊，四班的周可好像要轉學了。”

　　“周可？是哪個梳著雙馬尾的，長的很好看的女生嗎？”

　　“對對，好像是因為她爸媽要離婚，她媽媽要帶她走。”

　　“啊？”

　　這時，第三個人加入了談話。

　　“你們知道啥？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是二班的孫建輝昨天在他們班上說周可要跟媽媽改嫁了，說不定以后改名叫張可李可了，被周可聽到了”。

　　后面不記得他們還說了什么，可能是沒聽到想聽到的名字。但趙覺清晰記得，聽到周可的名字時，他握緊了拳頭。

　　五天后，也就是次周三。

　　上午九點，一輛警車停在了升旗臺的前面。

　　前一天晚上孫建輝死在了回家途中，早上才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