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海
又是馮周洲到二廠錄節(jié)目的一天,芮陽推著孩子到常去的咖啡館閑坐消磨時間。
點了一杯冷萃,她坐在窗邊角落的皮質(zhì)半圓形沙發(fā)上。享受著淡淡的嫻靜日光,也享受著濃郁的咖啡香氣。大口吸氣,芮陽想要用這令人沉醉的芳香灌滿自己,因為她太乏味了。
咖啡店門被推開的鈴聲響起,仿佛早有預料般芮陽抬頭,臉上的表情在玻璃射進的一束微光下有瞬間明暗陰晴的變換。
古崇康出現(xiàn)在門口,正巧轉(zhuǎn)頭對上芮陽的眼睛。他憋著氣,一時間有些局促,不敢上前。
九月氣候微涼,也不是一個好天氣,古崇康覺得又是好久沒見她了。她穿著白色的休閑褲和一件米色的厚襯衣,蓬松的長發(fā)落在咖色的羊毛披肩上,在上午清冷的光線包圍中,發(fā)出一圈淡淡的光。
芮陽笑著招手。
只覺腳步有些沉,古崇康還是走了過去。
“喝什么?”
她身體朝他微傾。
古崇康張嘴,又閉上了。
芮陽知道他嗜甜,帶著點懲罰的意味,做主點了兩杯Espresso。
“我覺得口味不錯。”她隨意解釋。
古崇康的臉色暗了一個度,他雙手扣在一起,盯著桌上玻璃杯,水面上若隱若現(xiàn)好似有一條彩虹。
“你來有什么事嗎?”她還是帶著溫柔的笑容。
“他爺爺去世了。”
知道是蔣瓏的事,芮陽側(cè)身逗著以越,并沒有直接面對古崇康。
“我聽說了。”
古崇康低頭,咧著嘴不知說什么好。他知道芮陽在生產(chǎn)后又逐漸走出了蔣瓏的世界,只是不清楚這次是為了什么?這是她和蔣瓏的之間的約定?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想要各自歸位。
不過他并沒有想太多,只是腦子一熱就飛過來了。他認為蔣瓏需要芮陽,就像一對不可分割的拍檔。
“我就想讓你去看看他。”
芮陽不做聲。服務(wù)員端上來了咖啡,她才轉(zhuǎn)臉示意古崇康。
“你嘗嘗。”
古崇康在兩個小杯間猶豫,沉重地捏起其中一杯,小心翼翼的抿了一下,和想象中一樣苦。他偷看芮陽沒反應,又一口悶下,眉間皺起大個鼓包。
“好喝嗎?”
芮陽問。
喉頭被烈苦和濃香鎖住,古崇康勉強擠出笑,阿諛點頭。
“好喝。特別香,有咖啡味。”
芮陽笑盈盈地將另一杯推近古崇康。
他二話不說,拿起就要往嘴里灌。
芮陽突然變臉,質(zhì)問道。
“他讓你來的?”
剛喝到一半的古崇康狼狽扭頭,眼里還擠著幾點淚花,忙著搖了三四下頭,才將嘴里的小半口Espresso咽下。
“不是。”
以越轉(zhuǎn)頭看著難堪的古崇康,伸出手臂咯咯的笑,仿佛是想要逗這個面有難色的大人。
芮陽對古崇康的不滿情緒終于有所緩解,一掃之前的戾氣抱起以越輕盈的看著他。
“是他的事?”
“對。事情是……”
芮陽瞟了眼古崇康,打斷他的話。
“不用說。我不想影響到我的判斷。馮周今晚不會回家。我們走吧。”
“可是……不先跟馮周洲說一聲?”
“別廢話。”芮陽打斷,她深知馮周洲最拿手的就是黏糊糊的賴,“你既然來找我,我就愿意去。幫我抱著以越。”
見以越就嘟著小嘴,張開雙臂曲腿蹦跶。這一瞬間,古崇康有些遲疑,好像覺得而自己做錯了,又馬上覺得自己沒錯。他是蔣瓏的人,一切以蔣瓏為先,即便是自己的婚姻,別人的幸福都要排在后面。
***
剛下飛機,芮陽隨著古崇康直奔蔣瓏的別墅,見到了赤著上身躺在泳池邊的蔣瓏。
芮陽交代古崇康照顧以越后,咽了口氣走了過去。
自以越出生后一年多的時間了,蔣瓏借口忙匆匆見過幾次后就沒再見,此時的相見,措手不及,又早有準備。
聽到腳步聲,蔣瓏瞇眼扭頭,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以為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重新低頭,又抬起。
真的是芮陽,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蔣瓏不自覺的縮起手腳,還是懶懶的。
“你怎么來了?”
見他雙眼通紅,核桃大的黑眼圈罩在眼底,芮陽將肩上的圍巾扯下,拋到他身上。
“這陰天,你不冷嗎?”
“哈哈,試圖練習冬泳呢。”
蔣瓏起身,將圍巾圍在肩上。
“那又早了些。”芮陽斜身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大白天的就像一條死蛇癱在這,沒事做?”
“有安排,有安排。”蔣瓏隨意應和著,看到不遠處古崇康帶著的孩子,突然坐直了身子。
“那是以越吧?喲,我干兒子。”說完便招手。
古崇康帶了以越過來,蔣瓏一口一個干兒子的叫得可甜了。以越倒是不拘,張口就是叔叔。直接把他樂的又躺下了。
逗玩了一陣,蔣瓏擔心屋外有風,讓古崇康帶著以越進屋玩。等人抱著以越走遠了,他才收回視線扭頭對著芮陽。
“真像他爸,可愛。”
“可愛?你是說馮周?”
“嘖,一孕傻三年。你不是吧。”
“畢竟我也有理由這樣懷疑。”
“我是說,你得看緊你兒子,以后肯定一群小姑娘圍著轉(zhuǎn),到時候別也被漂亮的女人騙了,畢竟他是我干兒子。孩子真是見風長,才出生的時候,還沒有我小臂長,現(xiàn)在能說會跳的。”
說著蔣瓏伸出手臂,卻被芮陽按了下去。
“爺爺?shù)氖拢液茈y過。”
“別,生老病死哪個逃得過。他身體不好也很長一段時間了,我有準備。”
“那今天我來……”
芮陽緩緩停頓,斜眼看著蔣瓏。
對方沉默一陣,轉(zhuǎn)頭詢問她。
“以越黏不黏你?陪我出海吧。”
“不黏。”
“哈哈,這點像你。走,先去拿點東西。”
***
跟著蔣瓏走進書房,他爬上梯子,從書柜頂層拿下一個白色瓷壇,拍拍灰塵放在桌上。
芮陽看著那個壇子有些像骨灰壇,再抬眼看蔣瓏,果真神色不對。
“欽仔,你芮陽姐姐來看你啦。”
蔣瓏俯身對著壇子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芮陽心里一驚,見對方有些恍惚的似笑似哭,不免也跟著難過。當年的蔣欽終究還是成了他心頭難以除去的刺。不論是有意或無意造成的傷害,終究還是骨血相連的兩人。
“你要帶著他出海?”
“今天的日子不錯。你再看他一眼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蔣瓏回答。
路上,蔣瓏抱著蔣欽的壇子在后座上,沒多大一會就睡著了。
芮陽不動神色的思索著。
是你,自食惡果了嗎?
還是我們?自食惡果了嗎?
芮陽后悔,她曾經(jīng)多次想要帶蔣欽去看醫(yī)生,卻因為忌憚蔣瓏遲疑了。不過任誰都知道,世間是沒有后悔藥可吃的,于她,于他,都一樣。
***
游艇上,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芮陽聽見了大海底部深邃而恐怖的聲音,來帶一個又一個不明所以的輪回。
來自大海深處的指引,她并沒有感到寧靜,直盯著海底,急切的想看到那最黑最令人恐懼的地方。
蔣瓏穿著不合時宜的短褲和襯衣,露出大片前胸,獨自坐在船首,抱著骨灰壇,迎著海風對著海面發(fā)呆。
許久,他打開骨灰壇,從里面抓出一把灰。
芮陽見到想要上前,還是忍住了。
沒有預料到蔣瓏又把那把灰塞了進去,勾頭沉默。突然他起身,快步走到船尾咬著牙將壇內(nèi)的灰順著風一傾而盡。
蔣瓏正在做一件糟糕的事,芮陽跟在他身后開口,卻沒來得及阻攔。
“蔣瓏。”
他又控了控,確定里面沒有剩余,才又將壇子丟到一旁,朝芮陽伸出手。
“來,你過來。”
芮陽抬頭,正巧一道光從陰云中透出,她瞇起眼睛看了蔣瓏幾秒,撿起地上的骨灰壇,走過去。
“你撿它干什么?”
蔣瓏似有慍意。
芮陽將壇子端正擺好,將被海風吹亂的頭發(fā)別在耳后,沒有做聲。她與蔣瓏對峙,等著他開口。
起初兩人誰也不讓誰,蔣瓏雙手叉腰,伸著下巴,凸嘴倒眉,氣勢洶洶地似乎要把人吃了。不知是海風的緣故還是瞪眼的時間久了,那雙眼睛開始泛紅,嘴唇也有些細微的抽動。
芮陽取下掛在襯衫上的墨鏡,蹙眉看著那雙漂亮的大眼,很多人怕這對有著強烈穿透力眼睛,惡狠狠的。可她覺得在蔣瓏身上只有這眼睛最脆弱,笑起來的時候是假的,生氣的時候也可能是假的,只有傷心的時候是真的,大大的眼眶極力逞強,卻還是攔不住那些悲傷,只能玩命地死撐。
她將墨鏡為他帶上。
蔣瓏喉頭傳出一身細小的嗚咽。
他放棄了與芮陽對峙,轉(zhuǎn)身看著大海,開口。
“他和你一樣喜歡大海,喜歡海風的味道,喜歡光腳踩著海浪。”他摘下墨鏡,“他曾經(jīng)問過我人死后會去哪里?他想要睡在海里。”
蔣瓏的情緒開始失控,言語中帶著濃濃的哭腔。
“我以前還沒想好是不是真的想要他死,我不清楚。可是我現(xiàn)在好想要他活在我身邊。”
“是因為蔣聯(lián)柏嗎?”芮陽抬手扶住他慌亂的臉。
“不是。”蔣瓏低頭,試圖用手捂住臉,還是放下了。“因為我想他了。”
芮陽撇開臉,可是覆水難收,余下的感情如果埋不住只能在荒涼的水面無所出路的漪蕩。這個男人縱使內(nèi)心驚濤駭浪,表達出的情感卻是冷漠而疏離的。千千人知道他的肆意狂妄,卻不懂他的克制,萬萬人想要把他當做依靠,卻不明了他也會退縮。
蔣瓏迅速收拾好情緒,眺望著廣闊的天空。
情緒不能用語言說出來,那就抬頭看看天空吧,它那么大一定能包容所有。
“自己種下的因,我會承擔。這一刻,可能是一個困難,可能下一秒就發(fā)覺困難已經(jīng)過了。低潮、波折、困難、逆境,可能有時候會不知道怎么過,但時間會幫你過了。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蔣家重要,我自己重要,還是親人重要,我心里有譜。人人都覺得是我把欽仔逼死的,也不算欲加之罪。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人光善良沒有用,得豪橫。”
終究還是框住了淚水,他笑了起來,對著海面大喊。
“欽仔,對不起啊。”
說完,蔣瓏果斷轉(zhuǎn)身走入船艙,抓起紅酒直接對瓶喝了起來。
芮陽試圖去攔,卻被擋住。
“你不要喝酒了。”
“那我要干嘛?”
放下酒瓶,蔣瓏抓了一顆獼猴桃,張口連皮啃,黃色汁水順著指縫留下,隨后,在襯衫上擦干凈手,又緩緩拿起酒瓶。
“你看好我了,不要讓我掉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