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中的趙媽媽是個渾身寫滿了疲憊蒼老的婦人,還未到年紀,兩鬢已有白霜,一身衣裳算不得干凈,上頭甚至還有好幾處明顯的破洞。那兩只手緊緊扣在袖子里,也不敢抬頭,卻時不時的偷瞄一眼身側(cè)的女兒。
綺月這姑娘瘦瘦小小,看去倒是嫻靜,臉上有股孩童的天真,也是一身的邋遢,不過瞧得出是才剛蹭上的。她眉目清秀,一半的身子都藏在母親后頭,雖然沒什么表情,卻瞧著莫名的乖順討喜。
匕首咯噔一聲落在桌上,“趙媽媽也是府上的老人?”
面對著那雙清亮的眼睛,趙媽媽不敢說話,趙婆子倒是嘿嘿笑了一聲。
謝從安姿態(tài)慵懶,不以為意,指尖在桌上點了幾下,嘟嘟有聲,“領(lǐng)你們來的人已經(jīng)走了,還分不清主子是誰么?”
趙婆子臉色微變,瞟了眼女兒,忙上前道:“姑娘莫生氣。”又轉(zhuǎn)頭去了看眼屋門,這才上前,小聲說著:“依著姑娘的聰明伶俐,一看也就知道了。趙媽媽的日子苦,為了養(yǎng)女兒,平日都是幫著咱們府里漿洗些衣裳,也能干些男子的力氣活。”
“不是府里的?”
座上冷刀似的一眼掃來,趙婆子難為的一頓。
“還是我來說吧。”彩蝶突然過來跪下,“趙媽媽是個苦命人,綺月是小時候病中被酗酒的父親耽誤了,后來也總是對她打罵,便漸漸顯得有些呆滯。可惜偏生了一副好樣貌,這兩年外頭便常有人來打她主意。他爹也開始琢磨著要賣了她。趙媽媽不舍得女兒被打,便一直帶著女兒一起做工賺錢。只是,如此一來,難免要遭主家嫌棄,所以總是東奔西走的,各個差使都不得善終。我雖未曾入府,卻得益于是顏府家生子的身份,被母親照顧著,身上無事的時候也多。所以每次趙媽媽來送洗好的衣裳,我便愿意帶著綺月玩,平日里也對她多照顧些。月兒人雖木怔些,卻是個好孩子,不過是不愛說話,心里都清楚的。今日是我私心讓母親將趙媽媽找來……”說著磕了個頭,“這幾日相處,我知道姑娘最是心善。若能可憐可憐她們母女,便請一起帶過去吧。給她們二人一處容身之所,她們自然也是感激的。”
趙媽媽早已跟著彩蝶跪下了,抬手抹了把淚,眼睛紅的像兔子一樣。
謝從安看見了那雙被她藏著手。
這個季節(jié)都是肉眼可見的粗糙,到了冬日,想必就更慘些。
她有些困惑道:“老太太答應(yīng)了?”說完當即反應(yīng)過來。大抵是早上那事惹了不快,對方存了心思要用這種方式給她難看,于是吸了口氣,緩緩將這憋悶吐了出去,又見那趙婆子眼風不停的掃向自己,便問:“身契可在?”
彩蝶一愣,趙婆子忙接過話來:“姑娘只要點頭,馬上就給送來。”
這話的意思,是要她先認了才肯買下這對母女……
謝從安無奈,“那就勞煩你親自去將諸事辦妥。”說完又叫住了人,從桌上拿了錠銀子遞了過去,“我的人,自然要體面、好看。懂?”
趙婆子的眼睛都亮了,嘴角壓都壓不住,不住的點頭應(yīng)好。
謝從安依舊壓著道:“趙媽媽也同去,要將自己和女兒都置辦清楚了。若有什么要求,當場就說明白。既要跟著我走,就先牢牢記住一點,我這人不吃虧是慣了的,若你們膽敢替我受什么委屈,可要仔細想好了要不要回來。”
彩蝶這幾日已經(jīng)瞧懂了謝從安那嘴硬心軟的脾氣,偷偷給趙婆子遞了個眼神。趙婆子這才放心應(yīng)下,又去拉趙媽媽。可這位腳下踟躕著不肯挪步,手上也抓著不放,眼里又有淚出來。
凝綠上前輕輕攬住了綺月,“趙媽媽放心,我們也都是被主子救下的苦命人,不會欺負月兒的。”
“我餓了,”謝從安不耐煩的躺在了榻上,“讓他們送吃的來,再準備些熱水。你們也都洗個澡,換新衣。明日要開開心心的走,都跟著我到外頭享福去。”
趙婆子聽懂了這話,頓時拋去了擔憂,二話不說就拖著趙媽媽出去。彩蝶要去廚房傳話,便也跟著一同去了。
凝綠從柜子里拿出點心來哄綺月吃。謝從安就趴在榻上看著這個乖乖的小姑娘。“綺月這名字挺好聽的。”
“說是叫七月,因是生在七月里的。我猜綺月這名字是為著讓主子答應(yīng)剛給改的。”
寒煙的話讓謝從安坐了起來。“你們早就知道?”
凝綠脧來一眼,樣子明顯是緊張了。
寒煙點頭,“彩蝶與我們提過她們母女,只是沒想到顏府會讓主子帶過鄭府去。”
謝從安忽然好奇:“彩蝶不是與紅紅要好,怎么不說讓她過來?”
“主子莫非忘了紅紅是因何挨得罰?”
凝綠嚇得使勁兒拽了寒煙一把,讓她閉嘴。
謝從安眨眨眼道:“沒忘啊。可我不是也救了她呢?”
凝綠忙將話接過:“紅紅若來,想也是要記主子的恩。”
謝從安頓時笑了。
人心哪有這么簡單。
她下榻拍了拍裙子,轉(zhuǎn)頭看了眼外頭天色,實在想要溜出去玩。
耳畔突然響起一句。
***白蓮花來了。***
這一聲仿佛心有靈犀,讓她瞬間笑了起來,“這里的事情就都交給你們了。”說完伸著懶腰出去,半路又轉(zhuǎn)回來找早晨顏子騫送來的禮盒,拿了要走時,又站住瞥了眼下頭那個大盒子,示意凝綠過去打開。
里頭的四只金釵工藝精湛,每只精雕細琢的鳳羽都閃著貴氣的金光,看得兩個丫頭面露驚嘆。
“剛好一人一只。”謝從安說完又特意看了眼綺月,“明日不是還要繞城,就都帶上吧。我的丫頭們必須是全長安城最漂亮的。”
凝綠與寒煙相視一笑,應(yīng)聲領(lǐng)命。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外面的鞭炮聲震天動地。
謝從安已被催促著裝扮起來,卻困的連眼睛也懶得睜。
昨夜兩個新來的丫頭已被改了名字。一個暮雪,一個傾月。趙婆子和趙媽媽也跟著兩個女兒的名字叫了起來。
里頭正在忙碌,房門忽被推開。
月媽媽穿著身如意綢的新衣閃了進來。她眉頭皺著,小心護著手里的食盒。后頭的雪媽媽亦是副偷偷摸摸的樣子,身上穿的是件新置辦的萬字綢。
這兩人連頭發(fā)絲都梳得整整齊齊,看上去雖有些緊張,卻比著過去哪一日都要精神喜氣。
雪媽媽這種人精,不過一晚就已經(jīng)摸透了謝從安的脾氣,早已不怕了。一進來就直接將懷里的包子塞給女兒,又對另外幾個招招手,示意她們快些吃,罷了伸手給女兒理著袖子,嘴里頭還在埋怨:“一口一個怕誤吉時。只看那滿院子的人,也沒幾個要理會我們的。”
暮雪怕她再說什么不該說的,惹主子生氣,忙將話揭過了,“正巧能拿些吃的回來,也是好事。”
謝從安閉著眼睛靠在凝綠身上養(yǎng)神。
雪媽媽的吐槽也有道理。
外頭又是天不亮就催著起來,把一屋子人折騰到了現(xiàn)在,忽然又說要等新郎,一個沒留,全跑不見了。
昨日的曾法書亦是帶著怒氣來的。謝從安被他連著問了幾句,才知道這大乾的婚禮多是接近傍晚時分,雖然也有些沿用古禮安排在早晨的,但還是少數(shù)。
今日一早又被吵了睡覺,她此刻心里也是煩躁的很,只安慰自己撐過這最后一日便罷,懶得再去吵嚷,只叫大家敷衍著行事,顧好屋里這幾個人就行。
雪媽媽不愧是廚房里的人,仔細又靈光,直接找了個借口拉著月媽媽在外頭轉(zhuǎn)悠。這兩位吃過了婚嫁的苦,看準機會去偷拿了吃的,特意送回來給這群丫頭們墊肚子。
一室窸窣之中,謝從安忽然記起昨日曾法書那副不高興的樣子。她還花心思逗了他幾回,不過這人根本沒樂,還對著自己翻白眼。
困意瞬間驚飛,她坐起身來,推走了暮雪遞來的碗,招手喚過寒煙吩咐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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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衍圣公府門前,巷中人山人海,都在湊這份熱鬧。
顏鄭和親之事原本沒什么人知道,竟然在這兩日就飛速傳遍了長安城。
許多人都是一早過來的,就盼著要見這位高飛枝頭的滄海遺珠。
不少百姓還帶了兒女來,特意等著要撿顏府的彩錢,就為了要沾一沾這位紅人和他新娘子的運氣。還有些愛看風流故事的,聽說瑾瑜公子要再次成婚,便趕著來要看一看這位姿容無雙的公子又娶了什么樣的美嬌娘。
衍圣公府對于婚儀一事一直都在敷衍,雖說禮數(shù)如數(shù)做足,皆是點到為止,今日更是將事情做絕——鄭合宜這位新郎官直接被攔在了府門之外,等了許久也不回應(yīng),看樣子更是無需催妝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顏家對這場婚事無心無意,不免在下頭議論紛紛。今日之后,必然又要有好些話流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