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討？無論如何雷蒙德也說不出如此荒誕的答案。

　　他要聲討什么？以什么立場去聲討？他一個在宇宙中流亡的犯罪家族“幸存者”，去聲討現役高級將領……當前局勢中，或許是僅存的有能力力挽狂瀾的人。

　　最為可笑的是，如今連軍事法庭都不再代表正義。因為法庭的首席主持人，元帥洛倫丁，已經與正義背道而馳。

　　雷蒙德心中苦澀，卻還是盡可能維持著真誠的態度，“不，中將，你根本不是獨善其身的人。雖然我并不知道你在謀劃些什么……”

　　聽對方說了這話，慕景當即嗤笑。雷蒙德為了表明自己無害的立場，未免把他自己形容的太遲鈍了。

　　這么大一個太空基地飄蕩在宇宙中，雷蒙德本人在此居住的時間也不短。慕景在這方面并沒有苛待他，該給的權限一點兒不差的都給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排擠的意思，反而是雷蒙德自己過的如履薄冰。

　　可是再怎么小心謹慎，雷蒙德職業軍人的眼光還在，他不可能看不出這個基地的規格。說穿了，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軍事設施。

　　而且基地中豐饒的物資，食品、飲水、醫藥，甚至于武器彈藥，都絕非一朝一夕能夠湊齊的。

　　通常情況下，會如此大費周章搜刮這些東西的只有一類人，叛出人類的星際海盜，且還是海盜中立志比較高遠的異類，所求不僅是劫掠物資，更是為了占據宇宙一角稱王稱霸。

　　將慕景中將與星際海盜畫上等號，是雷蒙德做夢都不會想到的頂級笑話。

　　不打算當海盜，必定別有圖謀。

　　雷蒙德有自己的猜測，但出于各種考慮，他肯定不會主動說明。

　　慕景覺得再繼續問下去也問不出什么，索性攤開了問，“費盡心思鋪墊了這么長的前文，你肯定不是為了給我分析形勢。假設我弄出這么一個基地真的有所打算，我也沒打算對地球袖手旁觀。那么你呢，你有什么用意？”

　　慕景竟然會如此直截了當，實在是雷蒙德沒有料到的。但他也意識到，這恰恰也是自己最難以招架的方式，意味著所有拐彎抹角的手段都不再有施展的余地。

　　幸好之前做了充足的鋪墊，只要慕景聽進去了，她便能體諒自己的苦心。

　　雷蒙德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準備開口……

　　“請等一下。”凱撒忽然打斷。這臺人工智能素來有刷存在感的毛病，但從來沒有哪一次像此刻這樣不早不晚卡在節骨眼上。

　　全神貫注等著雷蒙德下文的R博士，滿是驚駭的看向凱撒。

　　慕景都皺起了眉，她嚴重懷疑凱撒是真的中病毒了。

　　凱撒卻一派從容，不緊不慢的報告，“我剛剛收到一條事件進展報告。將軍，你曾經親自將其標注為最高等級，要求我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優先處理。”

　　優先處理的意思就是，哪怕此刻慕景正開著機甲與敵人交戰，她也必須抽出空來先聽聽這份報告。

　　將所有經手事務設置不同優先級，并且一板一眼的執行——凱撒不僅沒有中病毒，相反一切都嚴格遵循人工智能的底層運行邏輯。

　　慕景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凱撒的評價或許有誤。雖然秦湛的確擁有凱撒很高的權限，但這并不代表凱撒失控，相反，他的控制體系應該算是相當嚴密才對。

　　什么樣的人工智能能稱得上失控？

　　葉卡捷琳娜那種連殺人限制都沒有的人工智能才是真正的失控。

　　確定凱撒狀態正常，對于他要報告的事，慕景便有所預料。

　　對于軍務上、以及生活中的種種雜事，慕景向來是能交給凱撒都統統交給其代勞，為了便于管理，也會給不同的事務設置不同級別。但是，真正設了最高等級的并不多，而且其中之一怕是永遠也用不上了——

　　秦湛應該再也不會給她發送緊急聯絡了。

　　不，他過去也從來沒有發過……

　　除去這一件，最高級別的報告就只剩一件了——

　　“冰原地下的金屬棺，在這個時候打開了？”慕景眉頭緊鎖，她有種極其不好的感覺。

　　凱撒點頭，“是的。”

　　R博士興奮的兩眼冒光，周遭的一切都拋諸腦后，搶先追問，“里面是什么？難道是完整的母本基因？！”

　　事到如今，R博士已經不能否認自己利用七號病毒做的一切。他不是要為自己開脫，可還是要辯解一句——做那些事，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得已。他本人真正愿意的，投入畢生心血的，只有軍方的基因改造實驗。

　　而軍方的實驗，建立在母本基因之上。

　　但是很遺憾，迄今為止，他這個實驗室主持人都沒能親眼見一見完整的母本基因。

　　上級給他的解釋是，當年的冰原科考只找到基因片段。

　　R博士無從判斷上級是說了實話？還是在敷衍他？

　　此時此刻驟然聽到金屬棺被打開的消息，R博士心頭一下燃起希望。

　　他很清楚，如果是完整的母本基因，軍方一定會將之定為最高保密等級，或許不一定會交到他手上研究。

　　但是，哪怕只是看一眼呢。不，哪怕只是聽一聽與之有關的消息……也足夠慰藉他常年以來夢寐以求的渴望。

　　很奇怪的是，凱撒并沒有馬上回答。

　　他遵循事件等級，在第一時間上報金屬棺開棺的進程，可是對于結果，卻似乎并不愿當場揭曉。

　　在古怪的沉默中，R博士忽然發現在場所有人之中，只有自己一個人興奮。

　　雷蒙德的茫然可以理解，照理來說他的確不知道金屬棺的存在，也更加無從知曉那具超越現實的棺材是在什么地方被找到的。

　　R博士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慕景會是如此凝重的反應，凝重之外，一絲興奮都沒有，不高興，也不期待。

　　據R博士所知，慕景也同樣在意與第零區相關的一切。封存在金屬棺中的東西，難道不是整個第零區最核心的秘密嗎？

　　慕景確實一點都不高興，只因她在產生期待之前，已經先一步發現事件不同尋常——開棺的時機太湊巧了，簡直是選了一個打蛇打七寸的要害。考慮到負責打開金屬棺的主要是兩方人馬，一方是洛倫丁安排的密碼專家，而另一方則是人工智能凱撒，慕景對開棺時機就難免會越想越多。

　　本來以為把凱撒的“分身”留在冰原，別的不說，起碼對隨時掌控進展，但如今的慕景不得不承認，這一安排漏洞不小。

　　R博士明知氣氛不對，但依舊無法抑制自己的期待。他已經決定了，哪怕是死皮賴臉軟磨硬泡，也一定要聽凱撒揭示答案。

　　凱撒卻像是絲毫也不擔心別人會失望，也或許對人工智能而言，不管金屬棺里開出什么，都只是萬千種結果之一，他的職責在于必須將準確的答案報告上去。迎著R博士熱切的目光，凱撒只是平淡的搖了搖頭。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R博士陡然意識到了什么。

　　常年以來，他都孜孜不倦的用謊言編織一張網，好似蜘蛛筑巢，一層一層的在網上添加新絲，不斷提升強度，自認為蛛網固若金湯。蜘蛛不知道的是，無論它將蛛網加厚到了怎樣的程度，哪怕只是一陣風，或者頑童惡作劇的一根樹枝，便會在頃刻將讓一切灰飛煙滅。

　　如今，這陣風已經刮過來了……

　　今日凱撒的行為處處反常，他應該并不了解R博士此刻近乎絕望的心情，也并非是為了拯救他。不過凱撒并沒有直接揭曉答案，而是對慕景道，“將軍，赫伯特少將在秘密之城中找出了一些很特別的東西，需要將軍先看看。”

　　凱撒的意思表達的很清楚，慕景想要知道金屬棺里藏了什么東西，之前必須先看看別的。

　　人工智能和主人討價還價，完全就是故障的表現。哪怕只是一個普通人，若是發現自己的人工智能出現類似問題，處理方式也只有一種——將其扔進垃圾桶。

　　慕景對于凱撒的忤逆倒是并不生氣，她反而還生起了幾分興趣。之前凱撒干脆承認秦湛使用阻斷劑，對于自身在其中扮演的幫兇角色也毫不避諱。不就是金屬棺被打開了嗎？難道里面的東西比阻斷劑還更加難以啟齒？

　　既然將軍沒有拒絕，凱撒便自動將她的反應當成默許，報告，“赫伯特少將接管秘密之城后，對全城進行了地毯式搜查，找出不少實驗資料。他已經將所有資料整理好了，希望將軍過目。”

　　慕景有點意外，“赫伯特確定要把東西給我？他難道不是洛倫丁派去的？”

　　都經歷過那么多事了，慕景如何不清楚，關于很多信息，元帥對她是有所防范的。曾經將致幻劑數據設定上將及以上的保密等級，針對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對于秘密之城更是如此，元帥以“你不是警察，自殺案不是你該管的”為由，毫無轉圜余地的將她打發走。還特意選了赫伯特這么一個立場中立的家伙坐鎮秘密之城，著實含義深遠，短時間都難以揣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