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村前有小河流淌,后有青山環繞,村頭尚有百十畝良田。雖值亂世,但二三十戶人家偏居世外桃源,卻也能自給自足。
只是這自給自足的人家,卻不包含魏東來與莫相安一老一小兩人。
魏東來頭發胡須早已經灰白,身形佝僂著更顯老態。確切的年紀,便是和他朝夕相處的莫相安也說不上來。
莫相安有記憶以來,魏東來便是這副樣子。他依稀記得那時自己的眼睛還沒瞎,餓得奄奄一息,趴在路旁等死。
魏東來從他身旁走過,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正在他萬念俱灰之際,魏東來又折返了回來,遞給了他一個饅頭。
“我身邊缺少一個生火做飯、漿洗衣物的童子,你可愿跟隨老夫?”
這番話在莫相安聽來仿佛天籟,他一邊抓著饅頭狼吐虎咽,一邊拼命點頭。明亮的黑眼睛看著魏東來,充滿著求生的渴望。
魏東來見了忍不住悠悠長嘆,“是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自此以后莫相安便跟著魏東來一路走南闖北,穿州過府。魏東來閑暇之余便傳授他一些星象占卜與堪輿之學。他少年懵懂,也不管有用沒用,學得甚是用心,生怕學不好惹得魏東來不高興。
如此數年,他也有些好奇魏東來這般游歷到底是為了什么,不過他也不問,只是心里隱隱覺得,他好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直到七年前,他們二人才來到小河村地界。記得那一日正是驚蟄,小河村凄風苦雨,電閃雷鳴。村后山上隱隱傳來陣陣嘶吼,似虎嘯又似龍吟,那聲音莫相安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心悸。
當時魏東來聽了,也是臉色凝重,掐指一算,抓著莫相安便向山上奔去。
二人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只聽得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霹靂在耳旁響起。莫相安當場就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莫相安發現眼前一片漆黑,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不知道當日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從那以后魏東來就變得沉默寡言,只是喝醉了嘴里常常喃喃自語,“時也!命也……”
魏東來隨身帶著不少盤纏,付給村民工錢,建了一座茅屋之后,仍然有不少盈余,索性又買了幾畝水田,如此便也算安定下來了。
兩人一個瞎,一個老。而且老的還意志消沉,空有田地卻不事生產。直把水田交給村民耕種,自己收些租子度日。
前面兩年還好,后來村民瞧出不對來,漸漸生了奸滑之意。今年說莊稼遭了蟲害,明年說雨水少了,給的租子越來越少。
這些事情魏東來也不管,有口吃的就行。莫相安急得干跺腳,偏偏不能視物,徒喚奈何。如此這般年復一年,二人生計一年比一年愈發艱難起來。
莫相安心里想著事,站起身摸索著要去淘米煮飯,手伸進米缸,心頓時涼了半截。
現在還是陽春三月,米缸就已經見底了。再不想個法子,二人非得餓死不可!
“唉,生活總得過下去,今日定要再去與劉二狗理論一番。一畝地就交了一石租子,這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莫相安眼雖瞎,心卻不盲。淘米做飯,一氣呵成。吃罷飯,正要收拾碗筷好去和劉二狗理論。一向少有開口的魏東來輕聲吩咐道:“且不忙著收拾,你到我身邊坐下。”
莫相安心里雖疑惑,不知道魏東來要對他說些什么言語。卻還是老老實實的在魏東來對面坐了下來。
“魏叔有什么吩咐?”
二人十多年相處,莫相安一直對魏東來以叔稱之。
魏東來瞧著小心翼翼的莫相安,目光復雜難明。
“你可知相安二字何意?”
“我跟著魏叔的時候年歲尚小,連一個大名也沒有,只記得父親姓莫,是魏叔為我取的名字。當時說的是取“相安無事”之意。你還說人這一輩子奔波勞碌,若無俗事煩擾,就算比大半人都能活得自在了。”
魏東來苦笑一聲,“相安無事!相安無事!我的本意是我救你一命,你指引我找到大道機緣,如此我們便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奈何天意難違……”
莫相安心思細膩,聽得魏叔話里漸漸生出憤憤不平之意,不由暗暗有些慌張起來。
“魏叔活命教導之恩,相安一日不敢或忘……”
魏東來擺擺手,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繼續絮叨,“七年來我試過無數種方法,想要將那份機緣從你身體里剝離出來,可惜全部都功敗垂成……有時候我甚至想過干脆將你一刀殺了……”
魏東來說著說著臉色變得猙獰,枯瘦如柴的身軀爆發出攝人心魄的殺氣。
“魏叔……”感受到魏東來話里的殺意,莫相安忍不住開始顫抖起來。
“唉!”魏東來又是一聲長嘆,原本通紅的眼睛慢慢恢復清明,身子又重新佝僂起來,“你不必緊張,我能與你說這些,早就熄了殺你之意了。”
莫相安依然渾身緊繃,并沒有絲毫松懈之意。
“相安。”
“嗯。”
“我的大限將至,你今后怕是要一個人生活了。”
這話帶著無盡蕭索之意,莫相安聞言大驚,全然忘了魏東來剛剛說要殺他的話,一時心里念起魏東來的好來。想起十多年來二人互相扶持,也不記得有多少次是魏東來將他從死亡的邊緣給救了回來,并且教他讀書識字,還教他各種本事……
一念及此,莫相安心中竟忍不住自責,“魏叔要取我性命,我閉目待死就是。怎可生出魚死網破之念?”
“魏叔,大限之說虛無縹緲,你何必放在心上?”
“混賬話!”魏東聞言突然間又臉色大變,勃然大怒道:“我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予你,你自己卻不信,今后如何能將我玄門發揚光大?”
莫相安從未見過魏東來如此喜怒無常的時候,頓時一縮脖子,囁喏著不敢做聲。
見莫相安這副模樣,魏東來又覺得索然無味,面色漸漸和緩下來,“當年見你倒于道旁,我雖然動了惻隱之心,但也沒有想著一定要救你。為覓長生大道,我幾乎窮盡了一生,比你還要凄慘的人,我見得太多太多了……”
頓了一頓,魏東來拍了拍莫相安的肩膀,又道:“那時我從你身邊走過,越走精神就越是恍惚,沒來由心跳加速,大汗淋漓……”
這事莫相安從未聽魏東來提起過,不由也豎起耳朵認真聆聽。
“我當時掐指一算,原來我苦苦追尋之物,最后居然要著落在你的身上……相安,我救你完全出于私心,是以我死你也不必過于掛懷。”
莫相安神色鄭重,“此事對于魏叔或許是出自私心的舉手之勞,對于我卻是救命之恩,重于泰山。”
說完莫相安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魏東來行了一禮。
魏東來點點頭,目光里既有欣慰又夾雜著一絲愧疚。
“可我后來甚至想殺你。”
莫相安咧嘴一笑,“魏叔最后不還是沒舍得出手嘛。”
“哈哈哈,好好好,你性格寬宏大度,是個好孩子。”魏東來也跟著笑了幾聲,笑聲爽朗而干脆,哪里有半分大限將到的樣子。
魏東來說完,哈哈笑著大步走出了茅草屋。只剩下莫相安聽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沒來由感到一陣惶恐。
良久之后莫相安回過神來,沖著腳步聲消失的方向大聲呼喊,“魏叔你去哪里?”
“自然是找一個風景絕佳之地,做為我的葬身之所……”
莫相安扶著門框,聞言悵然若失。

扁舟爭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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