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城戲院門口懸掛兩盞大紅燈籠,輝光照地,陰翳被驅趕到街角,化作透不過光的暗影。
牧云身穿黃金甲,威風凜凜地立于門側,迎候邀請來觀戲的客人。
鹿鳴得牧云傳授青蓮劍訣,可稱半個徒弟,提前半個時辰抵達戲院。
他穿的是蜀山道袍,站在牧云側后方,顯得心事重重。
即便足夠了解牧云,還是未知今夜結果何如。
牧云就像世間一個誘人的謎團,忍不住關注他,卻又不知他心向何處,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尋常修仙者皆是避世而修,偶爾出世,也是為爭奪價值連城的無上靈寶。
牧云更像江湖俠客,氣旋消散,渾然不似個修仙者。
越是看不透,便越想看出個門道。
鏡城地處南部疆域南端,四季不甚分明。時令已過白露,夜晚的風仍有暖意。
牧云猿臂蜂腰,肩寬體壯,穿上黃金甲,恰如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將軍。
莫山帶著鏡城有德老者來到戲院街,燈光映照黃金甲,恍惚間有天將臨凡的錯覺。
眾皆加快腳步,離得近了,方才認出是牧云。
“牧將軍,您穿上這套鎧甲,還真是英武不凡。若讓您統領大夏國軍隊,定能攘平四海,萬眾歸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發老者,見面就拍馬屁。
牧云拱手道謝,恭請眾長者進戲院。
鹿鳴沒有將軍的架子,充當小廝,引著受邀者來到距離戲臺最近的座位。
迎客的過程有些枯燥,后臺景象卻是截然不同。
劉昭有豐富的演出經驗,和夫人一起為另外四人上妝。
黎穎天生麗質,有缺陷的肢體更反襯出這種絕美。即便不開口,亦足可稱為一道靚麗風景線。
“劉先生,不知為何,我心跳得很快。”
劉昭笑道:“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登臺表演,許是緊張了,不妨事,所有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牛榮側耳傾聽,發覺戲院里比往日熱鬧。
“牧先生都請了何人來戲院觀看,怎得如此人聲鼎沸?”他不禁困惑心起。
劉昭道:“他請了些德高望重的長者,余者皆是平常看不起戲的市井黎庶。”
“牧先生看待人的態度真是與眾不同。換作旁人,巴不得請的都是富商大賈,以期攀上關系,趁機撈點油水。”小學徒也是嘖嘖稱奇。
“莫用世俗眼光看牧先生,他是個德才兼備的圣人,行事風格與凡夫俗子不同。”劉昭道,“我唱戲這些年,遇到過各種達官貴胄,全無先生這般人。”
黎穎聽得很認真,緊張情緒不覺消減。
她見過的人不像劉昭那么多,但有一點相同,認為牧云是閃耀著光輝的男人。
不同之處在于她體內有心魔,能夠感知到牧云生命元氣隱有衰敗跡象,命不久矣。
黎穎不知牧云是否清楚自己死期將至,想起初見分別之后,發生在戲院街的事,又覺他隱有消沉征兆。
她的眼神黯淡而堅定,看向銅鏡中的俏麗面龐,綻放出燦爛笑容。
“黎妹妹,你的扮相真美。”朱蓉看向銅鏡,感嘆于黎穎的容顏。
百姓們以往只能在街口聽戲院里傳出的歡笑聲,聽得一聲梆子響,倒也知道是好戲開場。
鹿鳴懷揣著心事,邊飲茶水,邊看戲臺上的演出。
他曾跟隨蘭明義在龍城看過將神賦,本覺得無甚稀奇之處。結果聽了兩段,便被戲曲中的真情實感帶入情境。
燈影搖曳,他分明看見絕美的將軍之妻梨花帶雨。
戲中有喜,有怒,有哀,有樂,但多是假哭,以夸張的方法處理悲戲。
黎穎的唱法不同于尋常戲曲技藝,少了些粉飾,靠一片赤誠打動人心。
鄒衍是先生出身,雖了解將神賦的唱腔,卻對黎穎的演繹青睞有加。
莫山事先知曉黎穎身患絕癥,感受更是與旁人不同,聽得涕泗橫流,已無半分平日的拘謹威嚴。
百姓沒進過戲院,也不知將神賦是怎樣的唱法,只覺臺上的戲引人入勝。
“好!”
不知誰先起了頭,三層看臺一片叫好聲。
黎穎已完全入戲,喝彩聲無法干擾到她。隨著與將軍道別,唱出臨行囑托之詞,不覺潸然淚下。
她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回了后臺。
幾個懂點武技的百姓被拉去當丑角,和將軍對壘,一改上一幕的悲壯,場面好不熱鬧。
看戲的百姓情緒更是高漲,掌聲和歡呼猶如浪潮,一波接著一波。
牧云正在看戲,忽聽到黎穎傳音,讓他去后臺相見。
鹿鳴聽見身旁盔甲響,余光瞥去,看到牧云繞過正在演奏的樂隊,前往戲子們準備的后臺。
他無心看戲,釋放靈識,探查后臺的動靜。
原本隱介藏形的魔族氣息,突然變得清晰可辨。
欲待召出藏在玉葫蘆中的乾坤鏡,又恐擾了牧云的計劃,暫且按兵不動。
他還是第一次離開師父和蘭明義的羽翼,獨自面對危機四伏的局面。心跳到了嗓子眼,卻還要維持表面的平和。
這并非一件易事。好在臺上的戲夠精彩,無人關注他這個身穿道袍的道士。
后臺中燃著燈燭。
戲班里所有人都在臺上演出,只有哭花妝容的黎穎坐在梳妝臺前。
“牧先生,妾身唱的這出戲,還合您的心意嗎?”黎穎的聲音有些發顫,身體也在不住抖動。
鏡城氣候并不冷。
“我之前聽過將神賦,版本和你的不太一樣。”
“您更偏愛哪種?”黎穎有些緊張。
“今晚的將神賦,是我聽過最凄美的版本。”牧云凝視黎穎雙眼,真摯回道,“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將軍韓豫之妻。”
黎穎不再羞怯,站起身形,走到牧云身前。
“妾身福薄緣淺,一生毀于偏執和憤恨,能在墮入魔窟前得遇將軍,足慰平生之創傷。然罪孽深重,不想成為將軍的負擔。”說著話,她的身子突然失去平衡。
牧云反應極快,伸手抱住了她。
鮮血從戲服各處滲出,浸染紅袍,在燈光映照下更顯瑰麗。
“你……”牧云看到如泉涌般流出的鮮血,千言萬語哽在喉嚨,一個字也講不出。
“妾身在嘲諷和冷眼中走上歧途,最終在善意和溫暖中獲得救贖。得遇將軍,實在是妾身之福分。”
黎穎自斷心魔經脈,已無生還可能。
牧云將黎穎放平,抱著一息尚存的她,聆聽臨終之遺言。
“妾身感受到了將軍內心的掙扎,自知罪不可恕,不想讓您陷入兩難境地。”黎穎勉強微笑,鮮血已將牙齒染紅。她伸出右手,摸向牧云棱角分明的面頰,“死在將軍懷里,是妾身最喜歡的宿命。”
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滑落,被上揚的嘴角攔住,成為了黎穎最終的生命定格。
血跡斑斑的右手垂落,生命氣息隨即消散。
牧云懷抱逝去的佳人,心湖掀起巨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