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馬車夫馬雄攜家帶口離開了百花城,一并離去的還有始終貫穿在他生活里的喧囂。
驅車趕路百余里,來到人煙稀少的河洛城。
他得到了一座靠近城中心廣場的房屋和足以養活一家老小的農田。
鳳仙身邊那些碎嘴子的女人留在了百花城,連帶著她也變得不像之前那般活躍跳脫。
馬雄去城主府領了犁地工具和糧種,套上老騾馬,喜氣洋洋地前往劃給他的田地。
本就是莊稼漢,回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只覺渾身舒暢。
鳳仙不一樣。
她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嫌棄農田里的雜草和被犁耙翻出來的新泥。
馬雄和鳳仙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從愛好到行事風格,沒有任何相通之處。因剎那激情走到一起,如今又因一紙婚書,不得不互相適應和妥協。
鳳仙站在田邊,看著驅使騾馬犁地的漢子背影。
她眼前閃過彈琴唱曲,花酒肆意的生活,與眼前的茍且相比,巨大落差感令她悵然若失。
生命古樹帶來的春意,也沒能令她的心情變明媚。
馬雄是個只知埋頭苦干的漢子,生活中無甚情趣。既沒有公子哥們的灑脫,也沒江湖客的豪邁。
當然他也有優點,忠實憨厚,即便嘴上說不出,但對鳳仙的好她都記在心里。
任憑她如何埋怨,故意找架吵。
他只是低頭看著大地,愣是一個字也不反駁。
越是這樣,鳳仙心里的氣憤就越是無處發泄。
騾馬走到地壟,幾畝地翻犁完畢。
馬雄拿出城主府分發的一袋糧食種子,呼喚站在田邊的鳳仙。
他臨時想了個理由,喚作體驗生活。
鳳仙終究對馬雄有感情,提著裙邊走進田地,接過了一把種子。
她提出讓馬雄背著她。
馬雄是個粗壯的漢子,二話不說背起老婆鳳仙,倒退著將種子撒在田地里。
“這田地里種下的都是希望,未來的好日子都指著它們了。”馬雄播完種子,聞著泥土特有的芬芳有感而發。
鳳仙問:“馬雄,你就甘愿在這黃土地上干一輩子?”
“我就是莊稼漢出身,不曉得別的營生。”
“那匹老騾馬被你伺候得膘肥體壯,我看你有搞牲畜生意的潛力,不如去找城主,爭取把這事談下來。”
“咱們沒本錢。”
“你真是榆木腦袋,”鳳仙在馬雄肩膀輕輕擰了一把,說道,“我是讓你跟城主毛遂自薦,爭取攬下這個營生。吃上官糧,可比土里刨食穩定多了。”
馬雄是固執的人,不想放棄老騾馬和剛分到的田地。
“我有喜了,可不想孩子跟著你過苦日子。”鳳仙祭出了殺手锏。
馬雄聞言一怔,繼而停住腳步,放下鳳仙,轉頭問道:“你說得是真的?”
“我騙你干嘛。”
馬雄面上現出燦爛笑容,抱起鳳仙,原地轉了幾圈。
他的快樂發自心底,因此表情難以收束。回到家,第一時間將好消息分享給父母。
父母親并無驚喜神色,細問之下方知,他是最后一個知道這個信的人。
心中的快樂淡化,責任感逐漸浮現。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或許鳳仙說得沒錯,是時候找個更穩妥的營生。
馬雄換上一身干凈的藍布小褂和長褲,穿上補丁最少的黑布鞋。牽著老騾子,出門走在大街上,最直觀的感覺就是河洛城太空曠,幾乎見不到行人。
即便是烈日當空的晌午,還是覺得有些冷清和來自心理作用的寂寥。
城主府里除了城主,只有兩個當差的人。
他說明來意,總是笑瞇瞇的男人二話不說,引著他去見頗有書卷氣的城主。
文鐸是馬雄平生所見最和善的城主,完全沒有架子,邀請他坐下談話。
這對于身為平民的馬雄來說,不亞于嘉獎。
他受寵若驚地坐在平時坐著官老爺客人的椅子上,規規矩矩坐好,沿途想好的說辭,因緊張飛出了腦海。
此時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些什么話,才能給有文化的城主留下深刻印象。
文鐸看出了馬雄的緊張,微笑問道:“你來城主府,應該不是想來喝茶的吧?”
馬雄也笑起來,只不過仍有些拘謹。
他的所有肌肉緊繃,動作和神態都很僵硬。
“你就把這里當自己家,有什么話盡管說便是。”文鐸依然面帶和善微笑,盡量消除馬雄心里的距離感。
馬雄喉結上下動了動,鼓起勇氣說道:“城主老爺,我養牲口是個好手,您能幫我謀個差事嗎?”說完,他只覺臉頰像火燒過一樣滾燙,低下頭看石板地面,不敢直視文鐸。
“我要是草原上的酋長,或許能給你找個牧牛放馬的活計。河洛城百廢待興,暫時沒有這種空缺。”
事情沒按預想的方向發展,馬雄沒了主意,嗯了一聲,接著便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想告辭離開,又覺得沒做成事,或許還能央求個別的差事。
可是大腦像生銹了般,平日里見過的三教九流,仿佛都跑到了幽暗角落,生怕他能想起來似的。
文鐸看了看馬雄的筋骨,知他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思索片刻,說道:“你先回家,等有適合你的空缺,我再派雀鷹給你送信。”
在馬雄看來,這是城主老爺的逐客令。
他心里沒有抱怨,只是痛恨自己太笨,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愣是被不善言辭的缺點搞砸了。
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很多。
鳳仙已有身孕,而且對他有近乎苛刻的期許。若是讓她知道他在城主府里的窘態,肯定又會大發雷霆。
于路想好另一套說辭,可一見到鳳仙,又遺忘了想好的借口,最后只能如實講述一遍和城主的對話經過。
鳳仙沒像以往那樣發脾氣。
她比誰都精明,知道氣壞了身子,受苦的是他自個,所以她不生氣。而且正如城主所言,河洛城百廢待興,只要有個上進心,不愁沒合適的差事。
這件事讓滿肚子墨水的城主去安排,遠強過老實憨厚的馬雄自己想點子。
翻地播種的第二天,馬雄家來了兩位氣度不凡的公子哥。
個子略高的人穿一身藍色粗布長衫,錦帶束發;個子矮些的人穿青色長袍,玉冠折扇,看起來頗有威儀。
兩人皆是劍眉星目,略高者正氣凜然,另一人明眸善睞,眉宇間有柔和氣息。
馬雄認出了牧云。
女扮男裝的龍華公主,身份自然顯露。
小院還是那個整潔干凈的小院,由于來了貴人,顯得熱鬧非凡。
龍華公主事先免了他們的禮數,站在牧云側后方,以行動表明這次來拜訪的主導者。
牧云和馬雄也算共過患難,去看了他的糧倉,里邊沒什么糧食。
老騾馬待在牲口棚,草料也不夠多。
河洛城水源充足,飲水桶里的水倒是很干凈。
鳳仙見到了傳說中的龍華公主,不再有平日里的傲氣,乖巧地跟隨在丈夫身后。
牧云沒有多言,而是問候馬雄一家人,問他們河洛城和百花城的區別。
老兩口是實在人,說的都是重點。
河洛城人太少,也沒有商鋪,許多生活必需品無法購買。加之兒媳婦有了喜,以后的日子里萬一想抓藥,也有諸多不方便之處。
牧云閃到一旁,看向龍華公主。
他只有虛名,并無人間實權。意欲解決河洛城迫在眉睫的難題,最佳人選非龍華公主莫屬。
公主是慎重之人,不會輕許諾言,但她還是言明會盡力扶持河洛城,讓遷居者可以盡快安居樂業。
如果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士族子弟,百姓通常不會信。
這句話由龍華公主口中說出,信服力非比尋常。
牧云和龍華公主離開馬雄新居,又走訪了幾家遷來的居民,生活中的難題和馬家大同小異。
龍華公主重復了幾次在馬家說過的話以安民心。
她是行動派,返回護法寺的第一時間,將河洛城一應所需匯總,派金雀鷹送往上京城云宮。
只過了兩天,大批車隊進入河洛城。
遷居來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看到街上經過的車隊,都熱情地向趕車的車夫打聽消息。
聞知是到河洛城開設分號的藥鋪、雜貨鋪等店鋪的貨運物資,對新生活的期許,瞬間盈滿了心懷。
他們本來對沉淪的河洛城不抱太大希望,如今卻像撿到寶貝般,不禁加快了趕赴新生活的腳步。
……
一只灰毛雀鷹飛進了馬家小院,帶來了一封信。
馬雄識字不多,看不懂來信。
鳳仙接過信讀了一遍,面上現出喜色。
馬雄心里著急,不住催促鳳仙給他講述信件內容。
河洛城糧食鋪開張,需忠厚篤信之人從事。汝吃苦耐勞,老實本分,計議良久,決定將這份差事交予你。
茲事體大,萬勿等閑視之。
鳳仙念了遍原文,又耐心解釋一番,方才讓丈夫馬雄知悉城主的意思。
糧食鋪是直屬于城主府的鋪子,換言之是個公家美差。
馬雄不清楚得到這份職業,背后是否有牧云的助力。他只知道既然吃上了公家飯,而且是關系到百姓生存大事的糧食鋪,就要盡全力經營。
足秤足兩,童叟無欺。
這是馬雄立時想到的行為準則。
不獨他要遵循,來幫忙的小伙計也得按規矩行事。
百姓用積蓄買的糧食,一兩都不能少,而且絕不可私藏糧食。
規矩立的嚴,行事就有分寸。
遷居的人家很快有了糊口的糧食,將種子播撒在田地里,便有了對未來的憧憬。
河洛城的一切,都透出個新字。
每條街巷都和記憶里不同,沒有腐朽的階級,家家戶戶有自己的田產,不用給地主做牛做馬。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座逐漸恢復生機的城鎮,都與之前生活的地方有很大區別。
仿佛穿透黑暗的黎明,令人斗志昂揚。
當牧云說出河洛城作為先驅,待建成之后將模式推廣到大夏國所有城鎮的想法。
龍華公主一點也不意外。
這就是她認識的牧云,也是令她無法自拔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