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場毗鄰陰森恐怖的矮土山。
山腳處有座木屋,住著一位獨居多年的古怪看墳人。
他不像尋常獵人愛好養干凈漂亮的獵鷹,而是飼喂了一群貪吃腐肉的禿鷲。
亂葬崗是為國殉難的士兵埋骨之處。然而巫國酋長不知體恤,從沒理會過這種地方。
附近村落里的村民畏懼古怪看墳人,也不想接近亂葬崗,因此土山上的生物保持著最原始的風貌。
獵物資源豐富,而且都屬于看墳人。
歲月蹉跎,看墳人已經身形佝僂,須發花白。陪伴在他身旁的禿鷲換了一批又一批,保持著生命力旺盛的狀態。
他時常喃喃自語,活像個精神患者。
村民們偶然經過,都會忍不住發笑。及至看墳老人發怒,他們才會撒開雙腿一溜煙跑遠。
稍有遲疑,那群惹人惱的禿鷲就會蜂擁而至,爪撓嘴啄,非把人搞成重傷不可。
村落首領不過問這種事。
有幾個不懂事的后生臥床多日,其余人也就打消了拿看墳老人找樂子的打算。
久而久之,亂葬崗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孤獨久伴看墳人,他也樂在其中。
一個霧蒙蒙的早晨,不像是初秋應有的天氣。
視線被白霧遮蔽,隔著一米便無法視物。這樣的天氣,就連小動物都不會出洞。
看墳人點燃火爐,想要熱一下昨晚沒喝完的羊奶。
院里的禿鷲突然開始發出刺耳啼鳴,接著便是振翅聲。
“孩子們,今天霧氣大,不要到處亂飛,當心撞上山石。”
禿鷲們一反常態,沒有聽從看墳老人的話,飛進了亂葬崗。
看墳老人養了百余年禿鷲,熟悉它們的一切,知道是某種不尋常的事物吸引了它們。
早已沉寂多年的好奇心,再度被勾起。
他披了件外套,摘下墻上掛著的弓箭,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進濃厚霧氣中。
今天的霧極不尋常。
灰色物質充盈于霧氣,有點像霾,但又更為粘稠。
看墳老人如今已近兩百歲,活了這些年,從沒在巫國見過這樣的天候。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句話在靈族和妖族相伴的玲瓏世界,算得上不容忽視的警言。
看墳老人可以無視村民們對他的嘲諷和捉弄,事關詭異妖族,必須得小心謹慎。
若連這點常識都不懂,根本沒法在巫國活到這個歲數。
看墳老人爬上亂葬崗的土坡,盡量壓低身子。可隔著重重濃霧,還是難以看到那群平素被稱為寶貝的禿鷲。
似乎沒有異動,也沒有禿鷲的慘叫。
看墳老人憑經驗判斷,附近沒有能奪人性命的妖族。縱然如此,還是停留了片刻,方才敢循聲前行。
禿鷲們圍攏在一處,探頭叼啄趴在地上的人。
他不清楚此人是生是死,只是由聲音判斷,禿鷲啄的仿佛是鋼鐵,發出硬物碰撞聲。
“讓開,寶貝們都讓開。”
平時唯命是從的禿鷲,不肯聽從看墳老人的指令。
他不得已,只能趕開距離最近的一只禿鷲,俯身去查看趴在地上的人。
身體還有溫度,肌膚卻不尋常。
轉頭看向脖頸處,發現他的右半邊身子呈瑩白色,左半邊身體如墨染就。
看墳老人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雙手不住顫抖。
亂葬崗經過多年變遷,幾乎成了巫國禁忌之地。除了看墳人以外,不會有人族出沒。
趴在地上的年輕人,處處透露著古怪。
“不要吵醒了他,咱們快走。”看墳老人小聲招呼仍在啄食的禿鷲。
禿鷲不知中了什么巫術,只顧一個勁地用尖嘴叼年輕人脊背上的兩色肌膚,壓根聽不見他講話。
看墳老人心下焦急,從箭筒里抽出一桿羽箭,揮舞著驅趕圍在年輕人身旁的禿鷲。
它們受到擊打,振翅飛到略遠處。待看墳老人轉個方向,立馬又回到原地。
看墳老人嘗試了數次,直到雙臂脫力,方才放棄努力。
轉頭往木屋走,沒一會又折返回來。
他養了一輩子禿鷲,哪怕不是同一批。百余年積累下來的情感,早已在不經意間超越了生死。
縱然半天沒響動的年輕人真是妖族,他也不能放任禿鷲群被他毀滅。
若要迎來終結,也豁出一條老命,跟貫穿他生命歷程的禽鳥同去。
他剛接近禿鷲群,它們忽然四散開來。
看墳老人有些錯愕。
急忙低頭看去,見到了平生僅見的詭異場景。
年輕人體表的肌膚開始融化,從左右兩邊側肋流到冰冷地面,繼而逐漸壓縮成型。
黑白兩色玩偶分別躺在年輕人兩側。
看墳老人心跳快到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不自覺睜大雙眼,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年輕人的右手食指動了動,接著喉間發出含混的聲響。用手撐地,緩緩站起身形。
他右手揉捏額頭,眼神略帶痛苦。
看墳老人鼓起全部勇氣,想要大聲喝問,最終發出的聲音卻很小:“你是什么人?”
年輕人聞聲怔了一下,接著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看墳老人,皺眉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看墳老人不悅道:“你冒冒失失闖進了我老頭子的地盤,卻反過來挑釁我。就算你是妖族,也沒這個道理。”
“我是妖族?”年輕人揉捏額頭,陷入了沉思。
看墳老人不是傻子,獨處時也會看一些巫國典籍。
書卷中關于失憶的描寫,跟眼前少年的表象有幾分相似。
哪怕真是妖族,失去記憶也不會帶來太大威脅。
看墳老人靈機一動,試探著說道:“哪里有什么妖族。你是我侄子,從山村遠道來看我,不慎從山上摔下來了。你還認得我嗎?”
年輕人認真端詳看墳老人一陣,頭腦中一片空白。仔細回憶,還能感受到疼痛,不禁搖了搖頭:“看來是從山坡滾落時撞到了山石,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這可太糟糕了。”看墳老人獨居多年,抗拒和陌生人接觸。
可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與尋常人有極大區別。
他們在找回記憶之前,仿佛一張白紙。
一切都保留著最本真的模樣。
恰好看墳老人近來閱讀的典籍中提到一個問題——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他出神想了一陣,待回過神,發現年輕人撿起了地面上的兩個玩偶。
禿鷲停留在不遠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它們。
看墳老人擔心兩個玩偶再度附身年輕人。
萬一它們是邪惡來源,后果不堪設想。
正想找個借口騙年輕人,只見他將玩偶收進玉葫蘆。
下意識后退一步,發現年輕人正一臉天真地看著他。
“我叫什么名字?”
看墳老人一時間有點慌亂,恰好看見旁邊樹枝上落下的樹葉。
巫國沒有姓樹的人家,搜尋到讀音相近的字,回道:“你叫時葉,和我是本家。”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時鷲。”
“你是我叔叔?可是你胡子都白了。”
“你雖然長得年輕,歲數也是不小了。”
“原來如此。”年輕人信了看墳老人的話。
他環顧四周,發現了那些始終停留在附近的禿鷲。
“這些頭頂光禿禿的大鳥,叫什么名字?”
看墳老人失去原本的好奇,對頭腦中滿是疑問的年輕人有點不耐煩。只不過對方眉宇間的正氣,使他產生了發自心底的親切感。
他耐著性子,說道:“這些鳥叫禿鷲,是老漢養的寵獸。”
“它們長得真別致,不是嗎?”
“是的,”看墳老人不想在亂葬崗停留太久,招手道,“咱們趕緊離開這,有什么話回木屋說。”
年輕人又看了一眼那些盯著他的禿鷲,跟著看墳老人離開亂葬崗。
他說他叫時鷲。
年輕人信了。
他自己也信了。
這么多年,他早已忘記自己的本名,時鷲倒也不錯。
“老叔,你家后院怎得有這些土丘?”
時鷲雙眼圓睜,回道:“傻孩子,那些封土堆不是土丘,而是墳頭。”
“墳頭是做什么的?”
時鷲長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最終還是回答了牧云的問題。
“墳頭是用來開聚會的。”
“怪不得你自己住在這,原來經常和那些禿鷲聚會。”
時鷲有點哭笑不得。
年輕人失去了記憶,他說的話都會被當真。
不僅沒能捉弄到被認為是傻小子的年輕人,反而被他用真誠,塞了一肚子怒火。
好在亂葬崗和木屋距離不遠,進入木屋,以為能得到清靜。
結果年輕人對每件事物都感到好奇,不停的問東問西。
木屋幾十年來,始終只有時鷲一個人的聲音,以及禿鷲的啼鳴。
突然響起的陌生話語,令時鷲有點無所適從。
他燃著了火爐,熱上昨夜剩下的羊奶。
回頭望著湊近墻壁觀瞧羊頭骨裝飾的年輕人,不知該如何對待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家伙。
他從出生就沒接觸過女人。直到如今,連女人的手都沒有牽過。
自然膝下無子嗣。
或許……
或許這是上天的恩賜。
“老叔,這是什么東西?”年輕人提著一只黝黑耗子的尾巴,轉頭天真無邪地問時鷲。
時鷲立馬停止胡思亂想,接過不停掙扎的耗子,通過窗口扔給院中眼巴巴望著的禿鷲。
性本善和性本惡的問題他沒有找到答案,不過有件事無比確定。
一無所知的人,真的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