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過半，暑氣正盛。
烈日高懸，灼熱的光線鞭笞著每一寸裸露的地面。
街道上行人寥寥，偶有經過的，也都緊貼著墻根的陰影匆匆而行，像是躲避某種無形的追捕。
哐——哐——哐——
行李箱的滾輪在凹凸不平的石磚上磕絆，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以往每次經過這種段路，燭九淵都會下意識地放慢腳步，生怕輪子承受不住顛簸而罷工。
但今天，他反倒覺得這聲音格外清脆，甚至帶著點解脫般的輕快。
沉悶的課堂、枯燥的實習、按部就班的城市生活——他終于不必再忍受這些。
三叔當年被全家人指著鼻子罵“不務正業”，可如今想來，或許他才是活得最清醒的那個。
哐。
行李箱的噪音戛然而止，停在一座四合院門前。
新刷的朱漆大門在陽光下泛著暗紅的光澤，推開時，一股陰冷的氣流迎面撲來，像是踏入了另一個季節。
他身上的燥熱瞬間被吞噬殆盡，連皮膚上的汗意都凝成了細小的寒粒。
“我回來了！”
無人應答。
大院中央的梧桐樹沙沙作響，茂密的樹冠將整個院子籠罩在幽深的綠蔭之下。
即便是盛夏的熱風，吹進這里也會變得冰涼刺骨。
小時候，他總愛在樹下乘涼，覺得這里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
后來他才明白，那種涼意，從來都不是自然的風。
院中的落葉被掃成一堆，整齊地壘成小山包的形狀，邊緣干凈利落，像是有人刻意維持著某種儀式感。
燭九淵將行李擱在門廊下，獨自走進正房。
屋內光線昏沉，浮塵在斜照的陽光下緩慢游動。
貼著褪色符紙的瓶瓶罐罐靜默地陳列在木架上，表面覆著一層薄灰。
正對門口的案桌蒙著黃布，上面擺著一尊青銅香壇，壇身龍紋浮雕的鱗片已經氧化發黑，壇內積滿香灰，唯有一枚廉價打火機突兀地躺在其中。
他從案桌下摸出一把陳年檀香，抽出三根點燃，小心地插進香壇。
香火剛立，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坍縮，轉眼燃盡。
他皺了皺眉，又點了三根。
如此反復三次，香才終于穩住火頭，青煙裊裊升起。
“黑眼圈濃了嗎？”
耳邊仿佛有人低語，他下意識揉了揉眼睛，最近的確噩夢纏身，每每閉眼，總有破碎的畫面在黑暗中浮動。
“俗事纏身，終歸是勞心勞力。”
一聲輕嘆，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會注意休息。”他低聲回應，頓了頓，又道：“過些日子再來看你們。”
提起行李轉身時，香壇里的三柱香忽然齊齊亮了一下，火星忽明忽暗，轉瞬又恢復如常。
剛踏出門檻，口袋里的手機驟然響起。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呼吸一滯——燭雪吟。
“喂，姐？”
“你還知道接電話！？”聽筒里炸開清冷的怒音：“不是說早就到了嗎？全家人就等你了！”
背景音里隱約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響。
“在梧桐院耽擱了會兒。”他看了眼身后幽深的朱紅大門，加快腳步，“馬上到。”
“快點，”姐姐的語氣稍緩：“菜要涼了。”
這次回來，家里人為他準備了接風宴，慶祝他順利畢業。
燭九淵匆匆趕到家時，屋里只有燭雪吟一人。
所謂的全家人其實就只剩下他們姐弟倆。
父母幾年前因意外離世，所幸有二叔時常幫襯，兩人的日子才過的有滋有味。
一進門，燭雪吟就指著冒著熱氣的菜陰陽怪氣。
“我的好弟弟啊，要不要姐姐幫你把菜熱一下呀？”
“大可比必如此麻煩。”
燭九淵心里清楚，他姐根本不會做飯，這些菜雖然盛在盤子里，擺得整整齊齊，但一看就是點的外賣，不過是圖個儀式感罷了。
好在兩人的口味相似，飯菜倒也合胃口。
“大學畢業了，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燭雪吟夾了一筷子菜，裝作隨意地問道。
身為姐姐，燭雪吟自然關心燭九淵之后的生活。
“幫你在店中打理唄。”燭九淵隨口答道。
“我那小店有什么好打理的？”燭雪吟輕笑一聲，“再說了，可不招閑人。”
得嘞，自己成閑人了。
燭雪吟繼承了家里的古董店，店面不大，生意也談不上紅火，但維持兩人的日常生活倒也不成問題。
“那就跟著三叔跑，讓他養我。”
“三叔？別鬧！”
跟著三叔，免不了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
說起來，三叔能活到現在，也確實有些本事，至少身體扛得住折騰。
“要不你去二叔那兒吧。”燭雪吟放下筷子，語氣認真了幾分，“他公司規模大，工作也穩定。”
“你覺的我會去嗎？”
燭九淵放下筷子，瓷碗與木桌相碰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這次回來，本就是為了繼承家主之位。
“二叔不會同意的。”燭雪吟攥緊了手中的筷子，指節微微發白。
“燭家不能沒有繼承人。”燭九淵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二叔一人反對沒用的。”
“那群老家伙算什么東西！”燭雪吟突然提高了音量，“要本事沒本事，只會耍嘴皮子使喚人！”
提到族中長老，她就心中氣憤。
那些人整天高談闊論，什么“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可憑什么有能力的人就得去送死？
他們自己倒躲在后面，讓別人去沖鋒陷陣。
“往好處想，姐。”燭九淵試圖安撫她，“當家主對我來說，未必是壞事。”
燭雪吟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可你這些年根本沒接觸過這些！”
燭九淵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堅定的神色：“姐，信我。”
燭雪吟望著弟弟病態的臉色，胸口一陣發緊。
她恨自己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從小體弱多病的弟弟去扛起這樣的重擔。
明明連好好活著都很吃力，卻偏要去碰那些要命的東西。
“我帶你去店里。”最終，她別過臉去，聲音有些發抖，“拿上你需要的東西，然后......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