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早在父親去世前的6月份,父親尚能下床活動的時候,宇洵便隱隱察覺到了父親的異樣。而母親也曾私下對宇洵說過,他父親平時沒事兒總喜歡獨自去村東邊的山頭上溜達,常常一待就是個把小時。宇洵的長輩們在聽說了這事后,都一致認為,宇洵的父親是提前在山坡上、為自己找尋身死后的安眠之所。但宇洵當時對此種太過玄乎的說法,卻并不認同。
后來、隨著天氣逐漸炎熱起來,又加上忽冷忽熱的晝夜溫差,宇洵父親的病情竟慢慢惡化了,整個人亦開始迅速變得消瘦。
在當年7月底的一天早晨,父親突然把宇洵叫到身邊,吩咐他去把家里的摩托三輪車清掃一下,晚點兒載他去鎮上一趟。隨后又叫宇洵的母親、把他平時舍不得穿的一件短袖白襯衫和一條淺灰色的薄西褲給翻了出來。宇洵雖然不知道父親打算去鎮上干什么,但還是配合著母親將父親給穿戴整齊。宇洵覺得父親去鎮上應該不會是剪頭發,可他也著實沒想到照相這件事。
當時宇洵幫著將父親梳洗妥當后,便又將一張小靠椅搬到了三輪車上,并用麻繩加以固定。之后他又在椅子上墊了一條薄毯,好讓父親更舒服的靠坐著。宇洵的父親那時雖病情愈重,但尚有一些體力。在扶父親上車的時候,宇洵能明顯察覺出父親那股不服輸的勁兒。父親對宇洵一向是嚴肅而又不失慈愛,當然也從不表現出軟弱無力。就算在病重晚期,也從不叫一聲疼。而宇洵在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也養成了那種堅韌不拔的性格。
宇洵待父親在車上坐好后,便駕駛著三輪摩托往集鎮上駛去。一路上宇洵都十分小心的避開路面的淺坑,始終保持著勻速行駛,父子倆也沒有過多交流。村子離鎮上不遠,十多分鐘便到了。直到宇洵將三輪摩托車騎到鎮上菜市口的時候,父親才對宇洵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叫宇洵直接把車,騎到位于鄉政府對面的‘劉偉照相館’門前停下。宇洵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父親是打算去拍照。‘劉偉照相館’是鎮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館,從1990年開業至今已走過許多個年頭。老板劉偉是個瘦長身材的中年男人,永遠都是一臉溫和的樣子。他的小兒子初中留級的時候,和宇洵同在一個班讀過書,因此宇洵也接觸過他幾次。不過宇洵的二堂哥倒與照相館的老板交情頗深,宇洵父親那天上午去照相,自然也是提前打過了招呼的。
宇洵把三輪摩托車停放到照相館的門口時,照相館的老板便已透過玻璃望見了。他熱情的移步出門迎接,并幫著宇洵將父親扶下了車。宇洵的父親比劉偉雖然只大了幾歲,但由于中間差著輩份,還是按照慣例稱呼宇洵的父親為五叔。宇洵卻不知該怎么叫了,只好抿嘴向劉偉點了點頭。三人也沒有過多寒暄,劉偉表示攝影棚內都準備好了,立馬就能拍。宇洵父親的病情,劉偉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便也沒多耽擱,一進屋內便將宇洵父子倆引去了屋后的攝影棚。
攝影棚內,用于拍攝的器材都已準備妥當。雄偉壯觀的天安門城樓的布景中間,擺放著一張原木色的靠背木椅,椅兩旁則各擺著兩盞三角架補光燈。宇洵將父親扶往木椅上坐穩,又用掛在墻上的梳子將父親被風吹亂的頭發梳理好,才示意劉偉拍攝。攝影師劉偉一邊說笑著調節著有點嚴肅的氛圍,一邊舉著相機試拍,不斷調整著相機的拍攝數據。不多時,劉偉便指揮著宇洵的父親,讓他抬頭挺胸面露微笑。可由于很長時間都沒拍過照,當面對鏡頭的時候,宇洵的父親怎么都笑不自然。宇洵在一旁望著,心里也只感到陣陣悲傷涌上心頭。盡管努力克制,還是禁不住紅了眼眶。劉偉還在努力的引導著,讓宇洵的父親多想想開心的事情,想想自己的身體或許很快就會恢復健康。之后,宇洵也不知父親究竟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情,還真顯露出了一個雖靦腆卻也稍顯自然的笑容,被劉偉用相機快速的連拍了下來。
當時父親的單人照拍完后,宇洵本準備上前直接扶父親起坐的,卻被父親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去。宇洵便也瞬間明白了,父親是想同他一起照相。那是宇洵自記事以來,第一次單獨和父親照相。他強做鎮定的站到父親身后,雙手輕輕的搭在父親那已消瘦、不再寬厚的肩膀上。父親則用干瘦的右手,下意識的又整理了一下襯衣,并努力挺直了腰板。攝影師劉偉只是會意的笑了笑,隨后便出言為宇洵父子的合照指點姿勢,并間斷舉起相機抓拍了好幾個鏡頭。
那天,宇洵陪同父親拍完照片后,又在父親的指示下,載他去了鎮上的農村合作信用社。父親生病那兩年,家里花了不少錢。但父親究竟還有多少存款,宇洵在那之前倒從沒了解過。只是在父母背著他談話時,間斷聽到過零碎的只言片語。
父親在宇洵的印象中,一直是個十分勤勞肯干的人,生病前幾乎很少休息。農活、瓦工活、砍樹活、扛糧包活、修路活,甚至喪樂禮儀的活,只要鄉間鎮外能賺錢的活,他的父親似乎都做過。宇洵的父親節儉而又勤勞的品德,也自小影響著宇洵,使他很早便逐漸懂得了普通百姓家里的勤儉守業之道。盡管父親對他自己扣門到極點,一件衣服能穿幾年,可對宇洵的吃穿用卻從不吝嗇。父親對他很疼愛,他也一直都比同齡小孩享受著更優渥的生活,直到父親查出患癌。
那天,宇洵陪父親在信用社辦完事后,又轉去了菜市場,買了點肉和水果,才載著父親回了村去。而在此之后,宇洵父親的健康狀況便每況愈下、不能坐車便也再沒出過村莊,直至去世。
宇洵至今,還十分愛惜的保存著與父親的合照,一直放在電腦包的夾層里。但他這些年很少會拿出來看,因為一看到父親被病痛折磨到憔悴滄桑的那張笑臉時,宇洵總會抑制不住的淚流不止。他想念父親,想再讓父親把自己扛在肩上,想再撫摸一次父親長著粗硬絡腮胡茬的臉頰。可父親的生命早已逝去了,唯有一縷音容還留存在宇洵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