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三月的一個下午,當一個輕輕披著一層層黃土的深灰色行李箱落在黃土高原時,故事就無聲開始了。
當時降生在陜北地區某個村莊差不多四輪歲月的我,對黃土高坡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我那時常常坐在門前發呆,看著來往的驢車而或穿著五花八樣卻又不失陜北人的粗獷風格的行人,迷茫而又好奇的打量著他們。有時會思考他們來自哪里去往何處,也不時的思考驢車的轍印又會留在哪戶人家的屋前。那天,日頭還是那般紅火耀人,來來往往的木馬流牛,只是那時一輛舊跡斑斑的木質驢車停在了隔壁窯洞的院前,驢車上隱約能看到一個深灰色的箱子,掌車的老伙計把驢車栓到院前的槐樹上,一圈又一圈的騾繩系了上去。這時,我才注意到驢車上坐著一個我印象中不同于陜北漢子的男人,他頭上戴著一個白色花邊圍帽,向下看去又是烏黑濃密的眉毛,和無比厚重的絡腮胡。雖然相隔的有些遠,但我卻能清晰的看到他臉的輪廓,那是十分精致的五官。他的白色上衣衣服已經被黃土混起的污泥沾染的一片片土黃土黃,陜北的土路不好走,尤其是春夏交際的時間段里,雨水打濕的路面泥濘不堪,既使已經晴了兩三天,但路況已經沒有好轉些。只見他踩著車轱轆跳下車來,我這才發現了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比身旁那個老伙計高出一個半的頭來,他們稀稀疏疏的交流著,我摸不準頭腦。忽然,那個男人好像發現了我,朝我這邊看來。四五歲的小孩是十分怕生的。于是我趕緊別過頭去,一溜煙的跑回屋里,偷偷的觀摩著。我的父親發現了我的異常,高亢的聲波向我涌來,我的父親以為我做了什么錯事,馬上就要伸出手來打我,我腦袋里沒有組織好語言,被這陣仗嚇到的我,又趕緊急匆匆的跑了出去,不管不顧的跑,盡管我什么事都沒有做,狼狽的不成樣子。這時候,我父親跟出門來,在看我的同時,余光瞥見了那個男人,他也表現的有些詫異,畢竟在陜北是很難遇到外地人的,更何況是異域風情的男子。
在后邊的了解后才發現,這位“天外來客”,其實是來自蘭州的回族人,那時我對民族沒有什么概念,但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不同。比如他說的話,我聽不太懂(帶著回族口音,還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根據我那幾天認真的聽父輩們談話,才差不多理清了起因。這位蘭州來的男人,父輩們管他叫哈桑回民。大概是叫哈桑,回民是為了區分民族的口語。聽哈桑大叔的自訴,其實他是去西安看望親戚,但在去西安的路上路過一個地方(他沒有解釋清楚),他在那里被當地人騙了一部分錢,奈何那人騙完錢之后就跑路了。于是他一路輾轉,一邊問一邊走,便從黃土高原的北端南下到陜北地區,恰好遇到了拉車的老伙計,老伙計好奇他的身份,但看他沒有什么惡意就把他帶到身邊了,老伙計,沒要他的錢,為什么呢?因為一路上有哈桑陪他,有個伴也不那么無聊,雖然語言上溝通有障礙,但聽的出來老伙計很高興。哈桑走到我們村莊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錢了,于是他決定留下幫老伙計務農,賺點錢在繼續走。有天夜里哈桑跑到栓驢車的槐樹下鬼鬼祟祟的藏著東西,卻是被我瞧見了,我假裝沒看見,他也假裝沒看見我……
正值五月當荀,田里的谷子,麥子,玉米等等的農作物都在為了肆意生長而攢足了勁,無奈那幾年水土流失的嚴重,所以土質肥量不容樂觀,農民們為了有好收成自然要多在田里走動著,不論是施肥還是鋤草都十分講究。哈桑起初根本不會務農,但他干活很積極,有時候務農做錯些什么,只會把老伙計逗的吱吱樂。在陜北,一旦雙足沾染了土地,無論男女老少,都會站在山峁峁上吼一嗓子,無論是信天游還是秦腔,都在為這片土地歌一個轟轟烈烈。哈桑大叔也被這種氛圍影響著,他有一次放開嗓子模仿了起來,雖然不是常聽到的詞,但學的還是有模有樣,但他一唱錯就會惹的其他山頭的人們放聲大笑,響徹云霄。日子過得一直很快,日頭爬上山頭爬下山頭,一天就過去了。這般周而復始的平淡無奇的日子里,哈桑的到來,為這一年增添了許多樂趣。六月份,突發大水,洪水從山間沖馳而下,一部分作物被它帶走,好在那年的水量不大,所以作物又堅強的活了過來,這也預示著這一年基本落了個好收成。同時也意味著哈桑離開的日子快到了。
陜北的天氣總是讓人摸不清頭腦,七月份,原本院前陰涼槐樹蔭下潤澤的土地都開始干癟龜裂,顯現出危險猙獰的裂痕。干旱是陜北炙熱黃土地的孤獨舞者。某一天,哈桑大叔坐在老伙計家的門檻上,安靜的看著遠處有些蔭綠的農田。只見他緩緩從不顯眼的褲兜里摸出一小袋黃土包繞著的煙草,然后從上衣馬褂的內兜里抽出黝黑色的煙斗來。只見他熟練地把煙草從那個袋里捏出一小塊,塞進煙斗口里邊。待他完成這一動作后,便從門檻上離開回到屋內去。我靜靜的在我家門口等他再次出現。果不其然,他是去屋里找火去了。只是半分鐘后,哈桑大叔就再一次坐在了門檻上,有一口沒一口的抽著旱煙,眼神憂郁的到處看看。
或許,他已經習慣了用陜北人的眼光去看世界。
那一天,哈桑不想為大家皆知的事情被我們發現了,更加準確的是被老伙計發現了。聽我父親的轉述是這樣,老伙計說哈桑大叔一到晚上就會趁著昏暗的燈光去偷偷打開自己的行李去看,起初老伙計并不放在心上,但發現哈桑的這個習慣一直沒有變化后,他害怕哈桑會做出什么有害的事情就決定伙同周圍的鄉親去看清楚,掀開這層神秘的面紗。那天晚上,老伙計吩咐大家不要讓哈桑起疑心,所以就讓大家悄悄地躲在老伙計家外邊。當哈桑再次去翻看行李的時候,老伙計偷偷的坐起身來看,他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像一個本子的樣子,為了避免哈桑做出對大家不利的事情,當機立斷,老伙計大叫一聲,屋外的人瞬間沖了進去,哈桑也是像受到極大驚嚇的向后一個踉蹌,但手中的的本子沒有放開。很快大家里的倆個壯小伙就控制住了哈桑,哈桑沒有反抗,他當時可能只是感到十分困惑。然后老伙計從他手中拿過拿過本子,本子外皮是紅色的但有些干皺,奈何老伙計不識字,所以只能轉給識字的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是個寫有“黨員證”,且中央印著金黃黨徽的黨員證。當老伙計知道這個本子的含義時,老伙計說哈桑還是個為人民服務的黨員呢,就繼續說到前些天去鎮上的時候領導通知,于是老伙計就比較擔心,但是知道哈桑是黨員之后,他就放松很多了。聽著老伙計的講述,控制哈桑的那倆壯小伙也松開了控制哈桑的手。哈桑聽到老伙計的話后,便也知道了這是個誤會,所以后邊也就沒有計較。當老伙計問哈桑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看黨員證的時候,哈桑解釋道他忘性比較大,而且黨員證對哈桑十分重要,所以為了確保黨員證不會丟了,所以他就會反復的去看,而且為了不讓老伙計懷疑所以一直都是晚上悄悄地檢查。父親轉述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這讓我肯定了哈桑是好人的想法,更讓我后來意識到哈桑黨員的好。
十月份,莊稼有所收成。老伙計也由此賺了不少錢,其實當時,哈桑提到過他會離開,但我當時沒有太在意,那時的我對讀書要更加起興趣。早晨我背起書包,他背起鋤頭,我向東走去上學,他向西走去耕地,書讀不完,地也耕不完……為了慶祝收成,農民們舉辦了一個活動,即使這種活動幾乎天天都有,但我清楚,那一次不全是為了慶祝,更多是為了給哈桑大叔送行。我和哈桑大叔沒有太大交集,一個小孩和大叔能有什么交集呢?但他那天招呼我過去,說:“小俊后生,哈桑沒啥能留給你,這個你拿去吃吧。”我低聲謝過后的同時哈桑大叔輕輕摸著我的頭,我沒有太在意,只是低頭看著那個食物,它是一個半巴掌大的小塊黏合谷制品,隨著我的長大,我知道了那個叫切糕,但不同于別的切糕,這是哈桑用黃土地上的食材做的,所以沒有那么正宗,實際上誰在乎呢?那天的夜不漫長,我很輕易就睡著了,但我想哈桑可能就不會那么容易。
哈桑大叔離開那天,我不在場。聽父親說,老伙計把哈桑送到很遠的一個村才回來,而且眼眶紅紅的。老伙計給了哈桑不少錢,這足夠他到達西安,哈桑把他的帽子留給了老伙計,而老伙計把自己的頭巾給了哈桑,這之后帽子上常常伴著一小層黃土,老伙計沒有在頭上戴過,但一有黃土,他就會輕輕拍去。哈桑的旅途在黃土高原留下了足跡,也在我的生活里成了過客。此后再也沒有見過哈桑大叔,我沒有說過再見,卻是再也不會再見了。
槐樹上,槐樹葉落了,一年的生計也會匆匆結束。待到雪再落上去的時候,我想,哈桑大叔已經到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繼續讀書,讀書,讀書。讀到現在也沒能讀明白,為什么哈桑要在槐樹下埋東西,埋在槐樹下的是什么。
可能,什么都沒有,也可能,被人偷去了,誰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