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登朝!”
隨著鵠音響起,太極殿迎來了它的第五位主人。穆元朝登上龍座,官員們齊聲下跪,行朝拜之禮。
穆元朝與赫連天光是在祭天后一日返回洛陽城的。
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彼時城里的人已經知道了發生在陶渚的事。所以,當大隊人馬回城的時候,發現往日熱鬧的街道如今卻冷冷清清,老百姓都嚇得躲在家里。雖然他們也覺得死的那些當官的沒幾個好東西,但真正令他們恐懼的,是那個不可捉摸的以暴制暴的權力。
蕭瑾庭騎馬走在最前頭,一只竹編的小球滾到馬蹄下,他勒住馬,只見一個三歲的孩童張著胳膊,搖搖晃晃朝他走來。他下馬撿起球,剛想給孩子遞過去,一個婦女慌慌張張跑過來,看到這陣勢趕緊抱著孩子跪下。小孩子不懂大人在干什么,用剛剛嘬在嘴里的食指指著蕭瑾庭手中的球,蕭瑾庭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就在手指快碰到他頭發的那個瞬間,婦女緊緊摟著孩子的肩膀跪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摁著孩子一起瘋狂地向他磕頭,嘴里喊著,求大人饒命。
蕭瑾庭無奈把球遞給那女人,讓他們走了,然后回頭望向赫連天光。
赫連天光想起前一晚與穆承瑄的談話——
“天光,今天的事我十分抱歉,我不該動手……可……可你也不應該那么做!你知道嗎,你的做法可能會將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局面重新引向混亂!”
“我不怪大哥,我只說一句,倘若今日登上皇位的那個人是大哥你,我不會做這些!”
“天光……”穆承瑄嘆氣。半晌,緩緩開口,“你跟我說實話,今天這件事,真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赫連天光沒吱聲。
“算了,等受完封賞,你便跟我回晉陽吧。”
他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見過堆成山的白骨,也見過血洗空的城池,而今,面對這毫無生氣的洛陽城,一股陰森的冷氣襲來竟讓赫連天光不禁打了個寒顫。
今日的太極殿比往常清冷許多,不過有一些新鮮面孔倒是第一次出現在這里。
穆元朝命人宣讀詔書,所有在陶渚遇難的官員皆以國禮安葬,并向家屬予以撫恤。接著便是對討伐崔氏有功之人進行封賞。
赫連天光居首功,獲封柱國大將軍、晉封太原王;穆承瑄加贈儀同三司;高潛和賀光則分別被授予大都督;奚泠被封為領軍將軍;其他人也依次論功行賞。蕭瑾庭不在乎什么名分,但穆元朝堅持封他為太尉。
朝會結束后,穆元朝在明光殿設下酒宴款待眾人。赫連天光居上位,穆承瑄坐在他對面,蕭瑾庭緊隨其后。
宴席開始,穆元朝率先開口:“此番能如此順利殲滅崔氏一黨,多虧了柱國大將軍與在座諸位,今后復興大靖要多多仰仗諸君了。”說罷,眾人一同舉杯。
穆元朝又斟滿一杯,站起身來:“赫連將軍勞苦功高,這一杯朕單獨敬你!”
自打穆元朝從祭臺回來后,就再沒提過那件事,赫連天光覺得,不過一個沒見過風浪毛頭小子,大概是慫了。他端起酒杯朝著穆元朝:“謝陛下。”二人一同飲盡。
穆承瑄從并州一路南下,連日奔波身體不適,喝了兩杯后便自請先行告退。穆元朝說今日是家宴,在座都是自己人,大家隨意盡興即可。
眾大臣輪番向柱國大將軍和大都督敬酒。高潛來者不拒,賀光在穆承瑄離開后也悄悄找了個理由溜了。
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走到柱國大將軍席前:“溫子荊見過大將軍。”
赫連天光抬眼掃了一下:“哦?你就是那個新上任的中書令?”
“正是。”年輕人不卑不亢地端起酒杯,他看赫連天光沒動,微微一笑,抬頭一口氣將杯中的酒飲盡。
赫連天光雖然瞧不上這等讀書人,但為了保持風度還是要裝裝樣子,他見眼前這人倒有點豪氣,便也將面前的酒飲下了。
年輕人禮貌地說了一句:“多謝。”轉頭回自己的坐席。有一瞬間,他的目光與穆元朝接上,穆元朝以不被人察覺到幅度朝他點了點頭。
城陽王隨后也端著酒杯走到穆元朝跟前:“臣拜見陛下。”
穆元朝看到城陽城立馬示意他免禮:“聽說城陽王前幾日突發熱病臥床不起,不知現在身子可好點了?”
他也是回到洛陽后才聽說城陽王因病避過了陶渚那件事。
“多謝陛下掛念,臣這兩日感覺好多了,不過也不敢大意,今日便以水代酒敬陛下。”
“是該元朝敬您,感謝皇叔當日在太和殿為朕解圍。”
“陛下哪里話,您吉人自有天相,那日就算不是臣,想必也會有其他人站出來為陛下說句公道話的。”城陽王說完這句話,穆元朝下意識瞄了眼蕭瑾庭。
城陽王微笑著俯身告退,又走到赫連天光面前:“大將軍。”
他看赫連天光的眼神與看穆元朝的截然不同,就像一只洋洋自得又收斂鋒芒的藏狐。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赫連天光也心領神會,二人默契地干杯。
蕭瑾庭雖也被人敬了許多,但每次都是象征性地抿一小口。酒宴進入下半場,他環視了一周,發現獨自坐在角落里的鄭虎。
“鄭大人,怎么一人在此獨飲?”
鄭虎一見蕭瑾庭,臉上漾出微笑:“沒什么,只是這場景讓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參加這種酒宴,還是先帝他......”鄭虎頓了頓,“可惜呀。”
“說來,自打我們入京后,還沒來得及去拜訪您,這次要不是多虧了您,洛陽城怕是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明彥自小就跟著跟著陛下,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陛下確實是有治世之才,我不過是順應大勢而已,只是......”鄭虎看了看穆元朝,又看了看赫連天光,眼睛不由得垂了下去。
“或許,是我老了,有些事我看不明白,也不想管。”鄭虎提手喝下一口酒,“我已經想好了,過兩天就上呈辭表,請求回鄉,只是,明彥這孩子不肯跟我回去,我擔心他一個人留在這里。”
“明彥是個有上進心、有理想的孩子,如果您信得過我和陛下,就讓他遵從自己的內心,大靖需要千千萬萬像明彥這樣的年輕人站出來,我想鄭大人您年輕的時候也是這么做的吧”
蕭瑾庭的話叩開了鄭虎心中那扇緊閉的大門,他的思緒穿越回遙遠的過去,記憶中的那些金戈鐵馬,仿佛昨日一般縈繞在眼前。
“可是這條路太難太難了,你們真的下定決心?”
“九死無悔。”
他激動地抬起手拱在胸口:“那臣就將兒子托付給蕭大人和陛下了!”
亥時三刻,眾人紛紛帶著醉意散去,只留赫連天光和高潛醉的不省人事,穆元朝差人把他們分別扶去偏殿休息。
高潛臉醉的通紅,不停撓著胸口,嘴里還罵罵咧咧的。相比之下赫連天光倒是相當有“酒品”,就躺在那呼呼大睡。
穆元朝雖然也喝了不少,但此刻的他頂著一張煞白的臉,頭腦異常清醒。
他屏退左右,悄悄走進偏殿。
燭光下,赫連天光凹陷的眼窩顯得有些恐怖。
穆元朝長長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從袖子中掏出一樣東西,只見一道冷冽的寒光從赫連天光眼皮上滑落。
那只手卻急停在半空,像是被突然沖出的繩索束縛住一樣,讓原本心虛的穆元朝著實嚇了一大跳。他猛地一回頭,發現蕭瑾庭站在他身側緊緊握住他的手腕。
“瑾......”元朝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蕭瑾庭捂住嘴,匆匆拉了出去。
穆元朝掙扎著奪回自己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這話是我要問你!”蕭瑾庭壓著聲音氣呼呼說道,“你瘋了嗎?”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殺了他我們便可以替盧先生報仇,不再受制于人了!”穆元朝不理解蕭瑾庭為什么要攔著自己。
“你以為我們的敵人就只是赫連天光嗎?太后說的沒錯,你還真是天真。難道你忘了我前面跟你說的那些話?現在周圍虎視眈眈的大有人在,對,他赫連天光是圖謀不軌,但至少這個階段,我們還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來穩定局面。況且,赫連天光前腳剛在陶渚殺了那么多人,后腳你就把他殺了,在外人看來這算什么?狗咬狗嗎?”
穆元朝喘著粗氣,慢慢放下手中的匕首,直接癱坐在地上。
“元朝,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既然我們已經選擇了這條路,就只能走下去。縱然前面有錯,我們還有機會去修正去補償。”
“瑾庭,我沒想到,我實在沒想到一切會變成這個樣子。”穆元朝捂著臉,眼淚從手掌間滑落,“我最初只是想尋回一個公義,我想所有人都能好好活著,可我沒想到,究竟怎么,它就成了現在這樣子?瑾庭,你說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蕭瑾庭蹲下來想安慰穆元朝。
“你當初說得對,我就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我根本沒有掌控局面的能力!”穆元朝狠狠朝自己的大腿捶了一拳。
蕭瑾庭趕忙一把攔住。
穆元朝看向他,一汪黑瞳中倒映出一張清秀又凌厲的臉龐。
蕭瑾庭也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穆元朝頭頂,另一只緊緊握住穆元朝的手:“放心,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
次日晨曉,陽光穿透窗欞照在明黃的枕頭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赫連天光大概還沒習慣中原的味道,他掙開惺忪的眼睛,用手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來。
他下意識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處,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環境——明黃的圍簾、古陳的家具擺設,他努力地回想著,倏然間,腦袋好像被什么擊中似的,嗡地一聲響。他想起來昨天的酒宴,不對,以自己的酒量不可能會喝到一點記憶都沒有。
他從床榻上彈坐起來,踩上鞋子便要往大門口沖,忽然被一聲“大哥”叫住。
高潛從另一側偏殿走出來,揉著眼睛嘴里念叨著:“他娘的這是什么酒,喝的老子頭疼。”
突然,大門打開,一個身影從光中走來。
赫連天光一時不適應這么強烈的穿刺,他在心里默念了兩聲,緩緩睜開眼,只見穆元朝面帶笑意走過來,身后還跟著兩個端著面盆的小黃門。
“大將軍,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