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奚泠他們組成人墻的時候,盧晚吟在河對岸目睹了這一切。
奚泠在兵盡糧絕之際給穆元朝去信,說打算燒掉黃河浮橋,盡最大努力阻止敵人南下,必要時,他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
與此同時,穆元朝也收到了冀州方向來的軍報,說賀光叛變,而鄭明彥在與敵軍交戰中,跌入衛河,下落不明。
接二連三的打擊令他一下子墜入谷底。他知道,自己所剩時間真的不多了。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耳畔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他抬頭,發現自己竟走到了嘉福殿門口。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聽見英娥在哼著歌哄孩子入睡,心里泛起一起波瀾。
孩子出生過后,他再沒來找過她。
他扭頭想離開,沒走幾步,只聽殿門打開。
“陛下。”出來的是御醫。
“噓。”穆元朝忙止住他。
“她們母子怎么樣。”
“回陛下,皇后娘娘恢復的還可以,不過畢竟傷了元氣,近期還是要多休息。至于皇子......”御醫哽了一下,“臣不敢隱瞞,小皇子先天體虛,又生了胎黃,臣恐怕......”
穆元朝差點沒站穩,幸虧一旁的小黃門扶住了他。
他朝御醫擺擺手:“下去吧。”
穆元朝閉上眼,他不理解,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老天要如此懲罰他,奪走他的國,還要奪走他的家。
“陛下,小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穆元朝看著身邊這個小孩,十六七的年紀,原本是侍奉在先帝身邊,先帝駕崩前幾個月因犯了錯被罰去灑掃班,直到他登基才被重新調回明光殿。
“說吧。”
“小奴斗膽問一句,既然陛下心里是在乎娘娘的,為何要這樣對她?您這樣不是讓娘娘恨您嗎?”
“我就是要她恨我。”
小黃門不解。
“我陪不了她多久了,可我希望沒有我,她能好好活下去,你知道嗎,一個人想要活下去,是需要動力的,而如果恨也能成為動力的話......當然,我更希望有一天她能夠忘記我,忘記我給她帶來的所有不快樂,那樣的話我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他又看了眼嘉福殿的大門,歌聲在他耳邊遠遠環繞。
入夜,穆元朝一個人坐在明光殿中愣神。
“陛下,蕭夫人求見。”
看到盧晚吟帶著懷義一同走進來,穆元朝問道:“你們怎么來了?”
“元朝哥,前線戰事我們已經聽說了,我們來就是希望你能準許我們帶軍出征。”
“什么!”穆元朝騰地一下站起來,“這怎么可以,晚吟,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瑾庭交代。還有你!”他指著懷義說道,“天大的事有大人頂著,哪輪得到你小孩子上前線。”
“大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都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霍去病十七歲遠征匈奴,周瑜十六歲輔佐孫策,大哥哥你讓我們讀書,不就是希望我們能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嗎?”
“可那不是現在!”
“國將不國,何以為家?”
穆元朝無法反駁,他也明白,可是......
盧晚吟跟著開口:“我也一樣,如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無關男女,無關老少,這是每一個想要守護大靖人的責任。”
“可要去,也應該是我去啊!”穆元朝一拳狠狠砸在幾案上。
“對不起,是我無能,讓這么多人為我犧牲......”
晚吟走到他身邊,攏住他的肩膀。
“元朝哥,你是我們的希望。”
穆元朝噙著淚看著他。
“還有一件事,我聽說了皇后的近況,雖然我爹是被赫連天光害死的,可她沒有任何錯,相反,她還幾次三番幫助你我。身為女子,很多時候是沒有選擇的,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依仗,你不是勸我說,不要讓自己后悔嗎,現在,我把這話還給你。”
穆元朝將一肚子的話憋在心里,半晌,開口道:“你放心,我的事我自有安排,你與懷義,多多保重。”
盧晚吟與懷義還有一千名民兵一起站在黃河南岸。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木制的車輪,將邊框去掉,輻軸削尖,兩兩對接在一起,又用處理過的繩索將車輪串連起來,組成了一條長長的輪索橫亙在水面。浮橋已被燒毀,敵人想要渡河就必須要坐船,這些車輪連在水中重達上千斤,每一個都是尖尖朝外,鏈接的繩索更是刀砍不斷火燒不爛。
他們憑借這一招愣是將穆承瑄逼停在北岸。
按理說,只要他們肯繞道,照樣能渡河,可是穆承瑄心里清楚,他必須要做第一個到達洛陽的人,所以他必須要抓緊取這條最近的道。
夜里河面風大,晚吟等人在江心洲中窺伺著對岸的情況。她不時回頭,等著援軍到來。
就在她出發之前,穆元朝告訴她,城陽王說他緊急從青州借來幾千人馬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待人一到,馬上前去增援。
晚吟記起關于城陽王的事,心中有些擔心,可穆元朝說,有總比沒有強,何況他們已經沒有牌了,只能賭一把。
他們就這樣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中的晚吟被懷義搖醒。
“晚吟姐,你看!”
晚吟揉揉眼睛,只見他們所在的江心洲竟然變大了。
不,不是江心洲變大了,是水位下降了!
這是怎么回事?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對岸揚起一陣呼喊聲,穆承瑄的軍隊紛紛放棄船只,乘馬渡河,河水竟只沒到馬肚子下方。
晚吟意識到情況危急:“大家準備好武器!”
她又回頭張望,南岸依舊沒有風吹草動。
“兄弟們,聽我號令,準備迎戰!”
大家握緊手中的刀,高高豎起。
馬隊快速向他們行進,面對這些輪索,他們只需縱身一躍便可輕松沖過。眼見他們離江心洲越來越近。
“殺!”
盧晚吟一聲令下,眾人跟她一齊大喊,他們揮舞著長刀,砍向如河水般洶涌的敵軍。
可是,抽斷水水更流。他們雖然英勇,卻扛不住幾十倍的敵人。
眼見敵人已成合攏之勢,晚吟忽然聽見南岸有馬蹄聲,她轉身看去,沒錯,是援軍!
大家的情緒一下被調動起來——有希望了!
一人倒下,便有一人頂上來。晚吟也殺紅了眼,臉上已分不清是誰的血。可她突然發現情況有點不對勁。
援軍在岸邊停住,好像并沒有要沖過來幫她們解圍的架勢。
正當她猶豫的時候,耳畔響起一聲清脆的:“晚吟姐小心!”
她一回頭,只見懷義擋在她身前,后背插著一支箭。
懷義滿是血的嘴角揚起,留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清澈的眸子中映著她的面龐。倏然,與她對視的那抹明亮消散,他倒在了她肩膀上。
“懷義!”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飄蕩在黃河上空。
她抱著懷義,跪在地上,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她的眼中一片死寂。
周邊的喊殺聲越來越弱,她把懷義輕輕放在地,撿起一旁的劍,此時她的眼中燃起怒火。
她叫喊著,左劈右砍。忽然,她的動作停止了,覺得左肩一陣生疼,低頭一看,自己的左肩也插著一把箭。她揮劍將箭身砍斷,又繼續砍殺,就在她手中的劍離一位看似軍階很高的將軍只有幾拳距離時,又一支箭向她背身飛來,此時的她控制不了重心,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為她的國家戰斗到了最后一刻,只是,她再也見不到心里的那個人了。
在視線最后對焦的一霎那,她看到,對面的“援軍”正慢悠悠地騎馬過河向她而來,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城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