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搖光進宮后,先去到福嘉殿。
朱紅的木門被打開,殿內透著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只見赫連英娥蜷縮在角落,手里擺弄著紙鶴,還自言自語。她臉上洋溢著孩童般的笑容,像極了他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樣子。
他想起,十多年前,當聽說妹妹要被送入宮時,他與父親大吵了一架,甚至妄圖帶妹妹悄悄離家出走,結果被父親發現鎖在柴房里。
她去洛陽的那天,天上飄著雪,他追在馬車后,跑了五六里??扇嗽趺茨芘艿眠^馬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他大吼,一雙手在地上砸出了血。
就在那個時候,父親出現了,父親對他說,想要守護住心愛的東西,只有一個法子——讓自己變強。
“怎么回事?”赫連搖光問一旁的小檀。
小檀抹著淚支支吾吾道:“自從得知小皇子的死訊后,娘娘就成了這個樣子,誰都不搭理,現在連我都認不得了?!?p> “御醫看過了嗎?”
“前幾天來看過,說娘娘產后本來身子就不好,又接二連三地受到打擊,可能......可能得了失心瘋。”
說著,她忍不住哭出了聲。
赫連搖光小心翼翼挪到英娥身旁,但還是被她發現了。
她大呼道:“別過來,你是壞人,是來搶我的寶貝的!”
她將紙鶴死死抱在懷中。
赫連搖光蹲下身子,用手輕輕撩起她垂到臉上的發絲:“我不是壞人,我是哥哥呀,你仔細看看我,英娥。”
“哥哥?”赫連英娥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是呀,你忘了,小時候,我帶你去草原玩,教你騎馬,還跟你一塊折紙鶴呢?!闭f著,他從赫連英娥懷中拿起一只紙鶴,見她并沒有排斥。
“對!是哥哥!哥哥對我最好了!”
赫連搖光撫摸著她的臉,笑著說道:“那哥哥帶你回家,怎么樣?”
“好呀!我想去草原!”
“好,我們去草原。”
他剛扶著英娥站起,門外的侍衛走進來:“將軍,上黨王請您過去?!?p> 英娥扯著他的衣角,驚慌道:“哥哥要走了嗎?”
搖光摸著她的頭,溫柔地說:“哥哥現在有點事要去做,乖,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就來接你回家,好嗎?”
英娥很聽話的應聲點點頭。
宣光殿內,穆承瑄為赫連搖光設下酒宴。
“拜見穆伯伯。”
“好侄兒,祝賀你大獲全勝,來,坐。”
二人入席。
“方才你去了英娥那里是吧,這孩子也真是可憐,我已經讓御醫為她診過了,可惜......”穆承瑄搖搖頭,“不過穆元朝惡有惡報,如今這樣,也算是為你父親和妹妹報仇了?!?p> 赫連搖光向穆承瑄行禮道:“搖光感謝穆伯伯為我家人所做的一切。”
“哪里的話,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p> 穆承瑄拿起酒壺為自己斟酒,又起身為赫連搖光倒了一杯。
搖光看著他手中的酒壺:“這壺好生別致?!?p> 穆承瑄得意道:“此壺名為七寶壺,上面嵌有七顆寶石,這可是西域進貢來的?!?p> “沒想到穆伯伯還有這么多珍寶?!?p> “你喜歡的話,回頭我讓人挑一些好玩的給你送去?!?p> “那就謝過穆伯伯了。”
“別說這些客套話,來,喝酒。”
穆承瑄提起酒杯,赫連搖光也跟著舉起,二人一同飲下。
“如今穆元朝身死,不知穆伯伯接下來有何打算?”
穆承瑄捋了捋胡須,思索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還需盡快推舉出一位新帝?!?p> “穆伯伯您身為穆氏子孫,搖光愚見,這皇位不如就由您來繼承,如何?”
“那不成,我一把年紀,成不了什么大事了,這天下還得是你們年輕人的。”穆承瑄擺手推辭道。
“父帥生前一直希望穆伯伯您能成為大靖的天子,他也是為了您才做了那么多事?!?p> 穆承瑄感慨道:“我知道他做的一些都是為了我,我們雖并非親生兄弟,卻早已把彼此視同知己。”
“容侄兒說一句,父帥確實當您是知己,可您卻并未如此待他?!?p> 穆承瑄一驚:“你這是什么話!”
他握著酒杯的手指來回摩擦,卻不敢正眼去瞧赫連搖光。
“我有說錯嗎,從始至終,一直都是您在背后操縱整個棋盤,我、穆元朝、崔太后、彭城王,還有我父帥,都不過是您的一顆棋子罷了。”
“你胡說什么!”穆承瑄猛地拍打桌案,七寶壺摔在地上,壺中的酒灑了一地。
他站起身想要斥責他,突然覺得臟腑一陣抽搐,噗地一下,鮮血從口中噴出。
“怎么......怎么會......”他見赫連搖光還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又看了眼地上的酒壺,只見那酒壺中竟有一個夾層。
“是誰做的!”穆承瑄怒吼道。
“上黨王,害人終害己?!敝灰娛掕钠钭吡顺鰜?。
赫連搖光見到他頓時一臉震驚。
“是我趁你不備調換了壺中的酒?!?p> “你竟然沒死?!蹦鲁鞋u指著蕭瑾庭,又指向赫連搖光。
“好啊,你們一起聯起手來害我!”
“若你沒存害人之心,又怎么會喝下自己準備的毒酒!”蕭瑾庭厲色道。
“穆承瑄,過去我一直敬重你,可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卑劣,我父帥真是看了走眼!”赫連搖光惡狠狠道。
穆承瑄仰天大笑:“事已至此,我也沒什么可說的,栽倒你們這兩個小雜種手里,是天不幫我!我籌謀這么多年,只一步......就差這么一步!”
“穆承瑄,我替我父帥問你一句,這幾十年來,你可曾真心待過他?”
“真心?”穆承瑄兩眼迷離,望向遠方,“成大事者,哪有資格談真心。”
赫連搖光被他這幅神情迷惑住了,忽地,穆承瑄從腰間拔出利劍,向赫連搖光刺去。
蕭瑾庭飛身擋在搖光面前。
利刃穿透蕭瑾庭的肩膀,而穆承瑄卻呆立在原地,他低頭,只見一把短刀正中他的心臟。
“這一刀,是替元朝報了父仇!”
蕭瑾庭把刀抽回,穆承瑄后仰倒地。
此時,殿外的士兵聞聲沖了進來,手持武器對準蕭瑾庭。
“慢著!”赫連搖光抬手制止住他們。
“都讓開?!?p> 士兵們紛紛疑惑地相互對視。
“我說讓開!”
士兵們確認了命令,讓出通向門口的一條道。
“你走吧?!焙者B搖光側身背著蕭瑾庭說道。
蕭瑾庭點頭向他表示感謝,而后拖著滿是傷的身體,蹣跚走出門去。
在殿外,他見到了周游。
他走到他身邊,把短刀上的血擦干凈,遞給周游。
“聽說這刀原本就是一對,也應當由他們的后人傳承下去。”
周游接過刀,蕭瑾庭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按著周游畫的地圖,蕭瑾庭在邙山下找到了一座孤墳。只有一個黃土堆成的土堆,面前連塊石碑都沒有。
空中開始飄起雪花。
蕭瑾庭拿著鏟子,一下一下把黃土挖開,身上的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過了兩個時辰,腳下的鏟子好像碰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扔下工具,徒手小心翼翼地將細土扒開。一個白色的壇子出現在他面前。他抱起壇子,用衣服輕拭上面的灰塵,把它抱在懷中。
雪越下越大,他的睫毛已經結了一層冰晶。
“走吧,我們回家?!?p> 這場暴雪席卷了大半的國土。
按約定,蕭瑾庭要將穆元朝送回他那個未曾謀面的故鄉。
但他想先去一個地方。
雪后的山野,萬籟俱寂。
蕭瑾庭敲開了山門,只見一個年輕的和尚手纏佛珠向他問候到:“施主有何事?”
“小師傅,你還記得我嗎?”
和尚看著眼前有些熟悉的面孔,倏地想起:“是您。”
他把蕭瑾庭請進院中,給他找了間禪房讓他休息。
蕭瑾庭一進屋,看到對面墻壁上斑駁的“卍”,酸楚的回憶涌上心頭。
“小師傅,你的師父呢?”
“阿彌陀佛,師父他老人家兩年前已經過世了?!?p> 蕭瑾庭心中更覺悲傷。
“不過,師父臨終前跟我說,若有緣還能再見到施主,想托我問您一句,他當年問您的那個問題,您現在可否有了新的答案?”
“我明白了,佛祖選擇殺了那人,不是本著殺一人而保一船人的自然法則,而是若那人因財寶殺了眾人,便是犯了殺戒,佛渡眾人,也不愿見他因犯戒墮入地獄,所以,便選擇替他來承擔地獄苦果?!?p> “阿彌陀佛,生命的重量不是簡單的加總,不是四百人的命就大過一個人的命,所謂眾生平等,正是如此?!?p> “謝謝小師傅。”
夜里,蕭瑾庭咳醒。
今夜是十五,一輪圓月高懸空中,明凈透徹,素潔如水的銀輝透過窗戶灑進禪房內。
他一手抱著壇子,一手拿著長蕭,走到佛殿前。
曾經那夜,他們就是在這里,相互認識了彼此。
蕭瑾庭再次吹奏起那首樂曲,蕭尾的玉佩隨風搖曳著。
寒風中,他的手指在音孔間不斷切換,呼吸越來越重,節奏卻愈發激昂。
這一夜,整座山谷都回蕩著如泣如訴的旋律。
直至破曉前,樂聲戛然而止。
小和尚再見他時,只見他懷抱壇子,手握玉佩,笑容凝固在臉上,如同身后殿中拈花微笑的佛祖。
九十年后,經歷了無數戰火的華夏大地終于迎來一位新的守護者。
一位出身武川李氏的少年終結了四百年的分裂,再次實現了國家的大一統。
某年某月,一位來自洛陽的商人前往東萊郡經商。一日,他在海邊忽見一座九層佛塔,高聳入云,每一層檐脊下都掛著一顆金鈴,風起時,在陸地上甚至都聽到了那響徹云霄的鈴聲。而在佛塔的最上層,他好像見到有兩位少年,一人吹簫,一人飲酒,好不逍遙。一個時辰后,太陽升到了最頂端,海上氤氳的霧氣消去,那高塔竟也隨之一起消失了。
時人稱其為,海蜃。

月兒O
還有一篇小番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