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浪游者的夜歌
窗外蛇形閃電交叉,瘋狂舔舐著破碎的淤青色天幕,雷聲滾滾,磅礴大雨頃刻間揮灑向大地。
洛伊德靜靜地站在窗前向遠處眺望,看著主城街道上殘破的屋舍冒起灰炭產生的黑煙,看著螞蟻似的人頭在層層雨幕中搬運一具具尸體。
紅色教袍披掛在身上,顏色勝血。如樹皮般皸裂的手正摩挲著銀色十字架,似在為亡魂禱告。
腳步聲來到他的身后停下,一個蒼老男人的聲音嘲諷道:“一個殺人兇手竟對著一眾死者做彌散,當真好雅興!”
“而我是你的影子,”洛伊德說,“這些事情我只是在替你做罷了,哥哥。”
來者正是歌羅梅的總督蘭戈·希恩。蘭戈年近五十,相貌英俊,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他膚色焦黃,額頭皺紋和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深刻如刀切。黑發里摻雜著絲絲銀發,連鬢胡修得整整齊齊的,只是下巴上的胡須和鬢角幾乎都變成了銀色。
“我的好弟弟,你太高看我了,我可沒有你那副好心腸,去命令騎士手中的劍對準手無寸鐵的老幼平民。”蘭戈嘴角的嘲諷之意更濃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還是說,只要成為七子教廷的主教大人,做起屠戮的事情便可以得心應手?反正死后可以向七子懺悔。”
兄長這番刻薄的話竟讓洛伊德一時間無所適從,回憶兩人童年的時光,那時他作為公爵在外撿的養子,卑賤的出身飽受家族之人的冷眼相待,隨便找個差錯,被幾個大孩子拖拽到墻角暴打一頓,早成了家常便飯。
每每這時,眼前這位兄長總是護在自己的身前,那倔強且堅毅的目光在嚇退那一幫大孩子的同時,也讓他一度感到深深的自卑。
這也是他在這座冰冷的公爵府所能感受到的唯一溫暖,作為義兄,蘭戈算是無可挑剔。
后來艾莉絲在生下赫絲緹婭之后不幸離世,一切就都變了,蘭戈變得喜怒無常,而他也同樣開始漠視著所有生命,青梅竹馬在他內心留下的永久傷痕,令他再也感受不到他人的痛楚。
由此,使用一切卑劣手段只為搏得教廷高位,實施起來十分得心應手。
“魔女茶會放出了死狂者,嗜血怪物的本性一旦泛濫,幾乎無法挽救,如果還要顧慮幾個平民的性命,那么這時損失的就不單單只是一條街道上的廢墟了,而是整個歌羅梅。”洛伊德異常平靜地對蘭戈說。
“三千多條性命!身為紅衣大主教,沐浴在七子的圣光之下,你這樣隨意殺戮與劊子手有什么區別?”蘭戈面色陰沉地質問,對方跨過總督的實權,下令騎士團無差別殘害生命,已對他的威嚴產生了挑戰。
洛伊德冷笑。
“你連自己的女人以及女兒都保護不了,還談何履行總督職責去守衛平民?”
蘭戈立刻雙目圓睜,神情扭曲著,猶如吞下一顆毒藥。
洛伊德毫無波動地迎上那極度憤怒的目光,兩人爭鋒相對。
就在這時,屋內響起了另一道怯弱的聲音。
“兩位大人,無意打擾,”司鐸恭敬地垂下頭,眼看兩個位高權重的人陷入爭吵之中,卻又無法原路返還,只好硬著頭皮說,“但有件事不得不稟告,白牧主教醒來后已經不知去向。”
話音落下,洛伊德和蘭戈皆是一愣,互相交換著疑慮的眼神。
雨夜,雷電交加。
雨打濕了白牧的頭發,水沿著面頰往下流。
他用鐵鏟不斷挖掘異常滾燙的泥土,隱約中,泥塊的縫隙里還帶著火焰的余燼。
手掌被磨出了血水,順著鐵桿滴入土中,他仍舊不知痛似的揮動鐵鏟,急于尋找到艾爾絲汀的蹤跡。
從昏睡中醒來后,發覺自己躺在了教堂的臥房內,大腦中的記憶只維持到艾爾絲汀掐住他的脖頸,這之后的記憶則是一片空白。
當他避開教堂守衛,直奔紫夫人宅邸,卻發現這里已經被大火夷為平地。
此刻,雨水不斷沖刷著宅邸的廢墟,洗盡了上面的焦灰,露出殷紅的血漬顏色。
腳下盡是焦土淋濕了之后形成的黑泥。
在他用沾滿鮮血的手,趴開一處小土堆時,耳邊響起了一聲嘆息。
“燒毀這座宅邸的是傳說中的龍焰,能夠焚滅一切事物,還請節哀,公主殿下已經投入七子的懷抱之中,死狂病也迎來終結之刻。”洛伊德打著傘走到白牧的面前,在他的身后跟隨著十余名教廷騎士。
在司鐸告知白牧失蹤的消息后,他第一反應便是對方肯定會來到這里,只憑借艾爾絲汀公主對他的非凡意義。
白牧露出個好笑的表情,臉色蒼白地道:“龍焰之下,我還活著,公主又怎么會輕易從這個世界消失?”
“并非如此,”洛伊德輕聲反駁,“在我率領騎士抵達這里時,你早早便被拋在宅邸之外,那時銀色的火焰環繞升騰,宅邸已經淪為一片焦土,連塊石磚都沒有留下,一切,只化成了灰。”
看著白牧不理睬的樣子,仍然揮動手中鐵鏟,從茫然無物的焦土中尋找人的蹤跡,像是有所共鳴,轉頭吩咐帶來的騎士共同加入其中。
一整夜的雨中,十幾道身影在徒勞地掘土,等到將宅邸的廢墟挖成一個大深坑時,第二日的黎明已然到來。
越來越多的騎士被傳喚至此處,一連三天,深坑越挖越大,早已超出宅邸原有的范疇,當這里已經的確再無任何可挖的東西時,白牧這才被迫暫時接受現狀。
整天魂不守舍的狀態讓旁人感到憂心,倘若白牧在歌羅梅有所閃失,教皇必將嚴厲追責。
慮及于此,為了歌羅梅以及自己的前程,洛伊德和蘭戈一商量,決定讓白牧即可啟程返回七子教廷。
臨行前,洛伊德提出派遣麾下的教廷騎士團充當護衛,卻被白牧一口拒絕。
“給我一輛馬車。”他如此回復。
洛伊德只得應允,只要出了歌羅梅,即便發生任何意外,也與自己無關。
“赫絲緹婭仍未找到,我還要著手調查城里幸存的魔女茶會成員,”當提及侄女的名字時,洛伊德一度哽咽,臉上的皺紋加深,似乎老了好幾歲,“請原諒我不能同行,這里是赫絲緹婭最喜歡吃的栗子糕,本來準備了許多,可她......唉,還請帶上幾盒留在路上吃。”
說著,他命令手下將一盒盒裝飾精美的甜品放入馬車內。
“愿七子的圣光常伴你的左右。”
聽著對方最后的祝福,白牧揮起馬鞭,駕著馬車駛離了歌羅梅。
行至黃昏時,視野逐漸開闊起來,綿延的平原地帶不斷延伸。
白牧停下馬車,準備回車廂內稍作休整,卻發現一只渾身雪白的貓,正對著洛伊德送的栗子糕大快朵頤。
“你真是只貪吃貓啊,小白。”白牧將她抱入懷中,輕輕撫摸。
這只貓是之前從維維安的地穴里撿來的,他有一種直覺,眼前的貓肯定會帶他再次找到維維安,到時,發生在紫夫人宅邸的那場龍焰,以及公主消失的實情,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補充完水分后,他抱著小白回到馭手位置,繼續駕車前行。
原本的生疏以及恐懼不再,此時小白似乎對眼前這個男人充滿了興趣,輕松一躍跳到了他的頭上,恣意嗅著雄性獨有氣味的同時,舔舐著爪子順理起潔白柔軟的毛發。
馬車忽地轉過一個急彎,車輪軸隨即揚起一團飛塵。
一人一貓共同眺望起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