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蜷縮在“我的窩”里,身邊亂堆著成摞的書和唱片。
大概是我入睡前的精神狀態格外差,這會兒醒了也還是木然的,看著眼前景象我都沒有“我的東西被動了”的不快,而是相當平靜地問了一聲:“你這是做什么呢?”
“……我在打發時間。”我的聲音響起來,它古怪地遲疑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又說:“你怎么醒得這么突然……我還以為能多呆會兒來著。”
它表達得很委婉,但言外之意還是能聽出來,它確實有趁此機會不把身體還給我的打算。我沒跟它掰扯,只是活動著肩頸往后躺倒,用被褥把自己包裹成一只繭的形狀。
我的影不識趣地喋喋問道:“你的精神很不好啊,只是殺了一個人而已,你這就撐不住了嗎?”
“你很煩。”我把臉埋在被褥里說,“你能安靜一會兒嗎?”
“我也煩。”它貼著我,跟我背對背,“我要顧忌著不被人看出你的秘密,所以露個臉就逃課回來,一直坐到現在沒出屋門。還有你母親——我剛才好像聽見些動靜。你不去看一下嗎?”
我猛地竄出門去,又在踏入臥室的一剎那放輕腳步。我應該早些來看母親的,卻拖倒了現在——大概心里還有些想不開的緣故。
“媽。”我叫了聲,走過去俯伏在母親身前,“我今天回來晚了。我推你去窗邊坐一坐,過會兒咱們就吃飯。”
母親仍舊空朦地看著我,手指輕輕蹭著膝蓋上的毛毯。我小心拿開她的手,扯去幾團毛球,把輪椅推到窗根兒前,又猶豫著輕輕抬手,碰了碰母親手背。
“我去做飯。”我輕輕地說。
這十幾年來的一日三餐基本以粥食為主,準備步驟已經爛熟于心。鍋很快就開了,我倒進青菜,調了小火,便靜靜站著看那一小簇藍色火苗。我的影守著約定,在母親面前規規矩矩,這時才慢悠悠地在墻上游移,好奇心很強地問我:
“你怎么會這樣有耐心?你剛才不是很煩嗎?”
我其實不想說話,但眼底落著火苗,便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母親的身體不能總是吃人造復合蛋白。”
“就因為這嗎?”它訝異地問,“但是她真的不認得你。你這樣費心只是一廂情愿,沒有意義。”
按照往常性子,我一準兒要跟它好好掰扯一下“為人之道”,不過今天不一樣,應該是這兩天的精神過于緊繃、一時透支,我沒興致跟它針鋒相對。
“因為我只有母親了。”
我的影為這個回答更加不解,即便它沒出聲,我也能感覺到它的滿心疑惑。于是我突然又有了開口說話的興致。
“那天杜晴說,雙州陸的絕大部分公民都希冀著有朝一日,人類的科技水平、社會關系能重回正軌,即使無法比擬曇花紀,也該跟舊世紀末期比肩。這是普遍人的希望,因為他們經歷過劇變,眼看著這個新生的、拙稚的新紀,無法忘懷過去。他們有太多渴求,因此孜孜追尋著舊世紀的暮光——但我沒有。”
我最后一聲說得有些模糊,停了半晌才清清楚楚地說給自己聽。
“那些渴求企盼,我都沒有。曇花紀之所以被人人銘記,只因為它名副其實、轉瞬即逝的輝煌,但那已經是過去了。我不想為僅存于臆想中的虛幻執著一生,每天用‘重現人類輝煌’的話給自己洗腦,我能抓住的只有我身邊僅有的。”
粥水忽然漫出來,我這才驚覺,火苗已經被澆熄了,周圍彌漫著一股久違的焦糊味。我閉了閉眼,把那鍋顏色古怪的液體一下倒進水槽,重新準備食材,料理開火。
我的影在旁邊看著我做這一切,沒有催著我繼續說。它難得識趣,我自然有來有回,等這鍋來之不易的粥煮好,我才關火揭蓋,在蒸騰熱氣里淡淡道:
“我只有父親和母親。我只能守在這里,等他們回來。”
我剛剛還在想“這個附生意志終于學會‘識趣’”了,就聽它語氣古怪、趨近焦躁地說:“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母親不可能回來的。異變刺激加上腦葉摘除,她一輩子就這樣了,你不可能有一個正常的、人人都有的‘母親’。”
“我不喜歡等。”我斬釘截鐵地說給它聽,也說給自己聽,“但我已經等了這些年。我總能等到母親回來的。”
——
那之后我和我的影步入了一個新階段。我們會輪換這具身體的控制權,這樣我就能蜷起來睡覺,它則如愿以償地接觸人類社會,“學著做人”。
之后幾天還是日復一日的連陰雨,空氣都變得潮濕悶熱,使人時刻體會著隨時悶死的感覺。教育所的課程仍舊是一如既往的無聊枯燥,我干脆把上課的職責全數丟給我的影,自己占了它往日的位置,冷漠看著它怎樣巧妙扮演著我的言談習慣,倒是有些新奇。
它的耐性比我想象的要短,當真像一個幼兒般見異思遷。沒幾天它就拒絕替換,并一聲招呼都不大地直接跟我換了位置。
我剛從夢里跌回現實還有些懵,就聽見它怨氣四溢地說:“我算是明白你為什么逃課了。這是浪費生命——該你的你自己受著去,不要拉扯我。”
“……是你總鬧著要學人。”我默默地跟它說,一手撿起筆,一手掐了掐眉心,再抬頭就對上了齊宣的眼。
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影互換瞬間是否弄出些異樣動靜,但好在他知道我這點不可告人的秘事,便一如既往地彎了彎眼,也一如既往地得了個淡淡的笑做回復。
“我總覺得你的這個朋友能分出你我來。”我的影在旁說,“我替你的時候就從沒有過這待遇。說真的,我不喜歡你的這位同學,他很……”
它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確切的形容詞,最后敷衍地擠出來一個“不好”。我對此嗤笑,慢慢地轉著筆,答道:“那不挺好的么。你都能有喜好了。”
“你還是對我有敵意——”
我的影沒能申辯完。這會兒本該是自習時間,教室門卻突然開了,所長、教導主任、還有能算在重要職位里的所有人魚貫而入,隨后恭恭敬敬地站在兩邊,給后面的人讓出一條路。
來人是一位女士,穿著、打扮都是少見的精致,一束光似地遽然落在我們這間教室里,所有人都在短暫沉默后咂舌驚異,嘆然稱奇。
我則停了手中筆,無聲掐了把掌心,迎著來人目光站起身,適時露出茫然與驚喜的表情,看著對面發紅的眸子。
“祁玉。”副域長夫人叫著我,眼中是憂心,語氣卻保持著溫和,“阿姨有事找你。能出來一下嗎?”
——
我跟著去了頂樓的所長辦公室。跟隨的警員把不相干的人攔在門外,只留了我和杜夫人面對面地坐著。
這是第五樓,開了窗,風就大一些,我坐在下首,一呼一吸都是對面人身上馥郁的香氣。
這味道于我是極熟悉的,杜晴身上就有,我曾經特別喜歡貼近這味道,因為給人一種不切實際的、夢幻般的感覺,杜晴說這是白樓復原的一種已經絕跡的花卉味道,這味道在舊世紀一度極受追捧,它的名字叫玫瑰。
我已經有些日子沒聞到它的氣味了。它留給我的最后印象是雨夜里的掙扎,跟它所象征的美好涵義并不相符。我輕淺地呼吸著,忽然想起最后時刻,我為了方便用力是怎樣埋下身子,俯首在那頭鬃發里,那瞬間玫瑰的味道濃郁非常,覆蓋了全部鼻腔。
“杜晴不見了。”杜夫人憂心忡忡地說,溫和地看著我,“四天前就沒回去過,車站記錄她是回了二級區,但之后就不知所蹤,警衛隊后來在車站旁的隔離區中找到了她的通訊器,里面顯示她是找過你的。那天的事,你還記得嗎?”
我茫然了一會兒,反問道:“怎么會不見了呢?杜晴……這幾天沒來,原來是不見了嗎?”
杜夫人點點頭,耐心地又問了一遍。我這才仔細回憶著,最后慢慢皺起眉,說:“那天她也就是來家里看了看母親,之后就走了。早知道……我就送一送她了。可是她……能去哪兒呢?”
杜夫人的憂慮為我這答復明顯更重幾分。我心里大概能猜出找人經過,一定是二級區遍尋無果,才來這里碰運氣——新世紀的弊端就盡顯于此,跟防衛安保極其嚴格的鳳凰域比起來,等級越低的下轄區監管越松懈,像我們這三級區基本沒什么防護可說,也虧得三級區住民普遍家境低下,犯罪率才幾率低小,相對而言,居民家境略好、防護等級又不甚全備的二級區,才是匯聚了雙州陸犯罪率高發地段。
這比例人盡皆知,杜夫人自然也不例外。獨生女的通訊器被發現在隔離區,又是深夜失蹤,種種前提幾乎落定了“兇多吉少”的結果,她卻很有涵養地保持了風度,沒有焦急驚慌,仍是憂悒地望了眼窗外,隨后帶著淡淡的笑,問起母親近況。
“母親還是老樣子。”我垂著眼說,又希冀地抬一抬頭,盯著杜夫人的眼,“不過……阿姨知道父親的消息嗎?”
杜夫人只沉默了很短一瞬,我卻異乎尋常地察覺到一點躲閃意味。原來如此,我在心里對自己平靜地說,他們都知道,只瞞著一個我。
“試驗區里正有一個很重要的實驗,你也知道你父親的,那些人都指望著白教授呢。”杜夫人開口道,抱歉地笑了笑,“這一階段很關鍵,等熬過去了,白教授就回來了,你再等一等吧。”
我除了點頭別無選擇,便垂了眼。杜夫人嘆口氣,站起身走過來,輕輕摟了我一下。
“好孩子。”她溫柔地說,“委屈你了。”
她只表達了一下關懷就松開手,輕撫一把我的頭頂,便叫上警員離開辦公室,所長等人又誠惶誠恐地跟在后面相送,房間內便只剩了我一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那個擁抱帶來的玫瑰香很快就被風吹散了,我卻總覺得那味道還彌留在鼻腔內,那樣馥郁、濃烈,幾如逼迫的氣味——
“……不是吧?”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惶惑的,不可思議的,“你竟然——竟然對她也起了殺意?那樣——那樣好的一位夫人?”
“你閉嘴。”我說,吐出一口血腥味的氣。我的舌頭破了,被我咬的。用己身痛苦來克制沖動的辦法果然是屢試不爽的。
它這次沒有識趣:“那樣好的一位夫人啊——她對你沒有背叛,而且那樣好,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個母親嗎?她對你的態度跟母親有什么區別?”
我抬腿出了辦公室,飛快走在空蕩蕩的走廊上。跟有著大扇窗戶的辦公室不同,走廊、樓梯間全都是昏暗的,走在這里像是走在沒有盡頭的深洞中。
“你總是念著人倫啊,這個那個,這樣那樣的名頭。”它還在喋喋不休,“現在到你面前了,你還有什么不足的?果然人類都是貪得——”
“那不是我的。”我打斷它,“那些溫柔、關懷,只是安撫人心的技倆,是假的,我為什么要捧了來騙自己?”
它怔了怔,說:“但你也沒得到過真的啊。”
這句話倒是相當中肯。我從那個擁抱里感覺到了愧欠和敷衍。那是假的,那些我念念不忘的溫柔對待就像玫瑰香氣,美好,卻不是我的。
但我可以暫時丟開不提,畢竟我連背叛都接受了下來。使我心煩意亂的是我自己的反應。我很有自知之明,清楚我對情感的木訥,可我卻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有了洞察人心的本事。
這個認知使我心煩意亂,幾乎逃也似地出了教育所,在雨中跑起來。泥水被踩得飛濺,我左邊是樓房,右邊是鐵網,我腳下的路無限延長,被雨霧遮擋。我一刻不停地跑著,飛也似沖回家。我極度想見我的母親——我的,獨屬于我的,僅有的,唯一的母親。
家里跟我出門前一樣,客廳的窗簾半掩著,屋里飄過穿堂風,把雨季的潮氣灌滿了整間屋子。我推開臥室門,看見母親在窗邊的背影,跟這些年來無數日月一模一樣,安靜的、單薄的背影——她背對著我,我應該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把臉埋進那張溫軟的毛毯里的。
“你為什么不過去?”我的影小聲問我,“你在這里站好久了。”
我不想過去。我的本能扯住了我的腳,告訴我這間屋里除我以外沒有別的生命。我為這乍有的敏銳顫栗起來,終于挪動步子,一步步繞到輪椅前蹲下,仰頭看過去。
我看見一雙失了光的眼,生在灰白的面上。那眼里有未干的水光,折射出一點似是而非的傷慟神色,我期許了太久的感情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
“……媽。”我輕輕地喚道,“你醒了么?媽……你看看我,你認得我了嗎?”
我沒有等來回音。我慢慢地去抓那雙手,摸到發涼僵硬的肌膚。我在剎那間恍然,母親大概是醒過的,只是我很不巧地沒有趕上,就這樣失之交臂,永遠沒了親眼目睹、獲得獨屬于我那份溫暖的機會。
我又來晚了。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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