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故鄉被人當成一個操著一口普通話的外地人,又因為個頭嬌小而被個別不務正業的同學以為是個好欺負的對象。
可是人不可貌相,我母親常常教導我做人要守本分,既不能欺負人也不可以瞧不起人,倘若被人無端欺負就要適當還擊,如果不還擊就說明你是個傻子。
別看母親是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婦人,她卻總能以她僅有的詞匯表達出最深奧的道理,讓你不得不在她的套路下努力成為一個聰明人。
課間時分,我正被小說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武俠情節深深吸引,因為書是借來的,所以癡迷到代入了角色。
不承想,我的同桌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班上成績最差最不聽話的大胖頭一手拎著她的發辮兒一手叉腰,嘴里嘰嘰歪歪個不停,同桌文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連連躲讓,卻不小心撞上了我。
我正在熱血的勁頭上,仿佛武俠附身,掄起拳頭就朝大胖臉送了過去,胖子基本沒有反應過來,遲鈍了好幾秒才摸著肥臉“哎喲哎喲”叫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罵嚷嚷。
我一向是個明辨是非的人,卻聽見他不僅罵娘還罵我是“母老虎”,我氣不打一處來,好歹也是拿過黑帶三段的人,輕輕松松一個花拳繡腿就讓胖子撲通跪地求饒。
事后,我們都被請進了辦公室。事情起因僅是同桌沒給胖子抄作業,胖子不服氣,所以想來個強制性抄襲,最后被一個走火入魔的我給打了。
結果胖子僅僅被口頭教育一番而不了了之,而我卻因為違規看小說和先動手打人被記個處分外,還要請家長。
在母親的眼里我一直是一個優秀得引以為傲的懂事的孩子,可這次打人事件徹底讓她重新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我。
“你從前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就連進上海幼兒園的資格都是你自己爭取來的,很多沒有報名成功的本地人都羨慕不已,全憑你自己的果敢和舞臺上從容的表現,才讓園長破例錄取了你,那時候你才三歲啊,我在人群中到處找不到你,急得差點就報警了,最后還是你小姨看見你站在了幼兒園的舞臺上,我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上去的,看著你自信大方的模樣,我都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處事大方,懂禮貌講道理,還樂于助人……”
我看見她往事重現時的激動,和眼眶里波瀾起伏的淚光,曾經的驕傲轉瞬被殘酷的現實化為一波平靜。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去迎接她傾盆而下的憤怒,并調整好了姿勢等待一場恨鐵不成鋼的拳打腳踢。
可是,我等了個寂寞。
這就是母親的高明之處,她從來不講完一個明知下文的故事,就像我從來不聽完整一句話一樣,只不過我那是小聰明,而她是睿智。不用打也不用罵,就將我要反駁的一籮筐廢話輕松哽在喉嚨,獨自煎熬。
當初母親讓我學跆拳道,一是想著可以強身健體,二是可以拿來防身。只是沒想到第一次用上時就給了她難堪,雖然是個禍,但從那一天起,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身邊的人。
我為因禍得福而竊喜。
回去的路上,我終于從母親喋喋不休的教誨中知道了我名字的由來。“皖”是AH的簡稱,“怡”是希望我能像個傳統女孩一樣安靜美好,可是我天生就帶著點仗劍凌然的大俠氣質,這一點肯定是她奇怪的血液里本來就有的,否則也不會預先給我取個溫婉的名字來以防萬一,我想。
說來我爸的名字更是大氣恢弘,每當別人問起我爸叫什么名字的時候,我的血液便提前預熱起一陣陣亢奮,故弄玄虛晾著那些期待的眼神一兩秒,然后再漫不經心地告訴他們“敬中國”,看見他們目瞪口呆不可思議的樣子,我總覺得我又長高了一大截。
其實我爸也是個老實人,在我心中除了不是個大款以外,他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父親都要偉大,可惜這種精神糧食卻不能保障我們在生活上的最低物質需求。
自從回到四川,我爸就干起了老本行,在工地上包木工活。按他的話說,只要好好做完一個工程,不說讓我們立馬錦衣玉食,那也是絕對的能吃飽喝足,不缺衣短食。
我和母親一直生活在他美好的畫餅之下,它恰到時候點燃了疾苦中的一盞燈,就像是暗夜里唯一的星光照亮了迷失森林的小徑。
希望,又失望,期待,又茫然。如此反復好幾年,身心疲憊的母親好似比別人老得更快一些,我們的生活依然捉襟見肘,還突然欠著一屁股外債。
每逢佳節,母親就更加難為無米之炊,如果遇到朋友三四的邀約,她更是裝病推脫,或者變換著各種奇思異想的理由拒絕,這種應付得多了,就干脆說對那些全都沒興趣,就是不提自己窮得叮當響,連幾十塊錢都掏不出來。因為她知道,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如此昌盛時代,又有誰會連幾十塊錢都拿不出來呢?
因為窮,母親從來不去別人家做客,這樣就免了人情債,她也從來不主動請人來家里做客,但有人來,她必定拿出最好的酒菜來招待,只是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又得苛刻自己不吃肉不吃菜。
我深知家里的艱難,幾次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要傾盡最好來款待客人,母親笑著說:“這是待客最起碼的禮數,能來做客的基本說明他當你是朋友,不能因為自己不富裕而隨便款待,這也是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
我是不懂什么原則,但我為母親沒能多讀點書成為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而深感可惜。
終于有一天,窘迫的生活壓得母親實在喘不過氣來,迫不得已丟下所有顏面第一次給遠在上海的小姨打了個救濟電話,很快小姨就爽快地給轉了十萬救濟金。為了錢能生錢,母親在學校附近盤下一個服裝店,將為數不多的家當悉數搬進去,這樣就又省了一筆房租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