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從這里猛攻，我們可以下沉至A點，對側翼進行火力覆蓋。”

　　蘭瑟·徐的手指在3D觸摸屏上點觸著，他在復盤半年前大團長率領白虎騎士團擊敗一支蓋亞聯合艦隊的戰術過程，非常像在打游戲。

　　他通過這種方式了解大團長在戰場上的戰術風格。

　　“哎呀！炮擊能量不足啦！”他叫了一聲。

　　這些都是擠出自己的休息時間做的，他向陳主任申請少寫報告，主任的臉色很勉強。

　　當下，他的同事們現在都說說笑笑，準備去吃午餐，而他還在苦思冥想中。

　　“小徐，還在努力啊，不吃飯嗎？”一位三十幾歲容貌姣好的華裔女秘書友好地提醒他，透出一股媽味。

　　“我恐怕中午只能隨便吃點了。”蘭瑟指了指桌邊的幾個面包。

　　“大新聞啊！后勤之花安妮什卡要跳樓自殺了！”一位澳洲人模樣的年輕軍官突然闖進門大叫一聲。

　　“大家快去看啊！”

　　不知道誰又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反應敏捷地沖出去看戲。

　　可能是平時工作太無聊，連蘭瑟都不由自主地跟著人群跑去看熱鬧。

　　烏克蘭裔的安妮什卡的金發在正午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噴著親膚溶膠絲襪的長腿顫巍巍地跨過銀白色的欄桿。蘭瑟和一大群總參人員昂著頭，在較低的對面平臺看著她要在高層餐廳的露臺上表演自殺。

　　“怎么回事？到底發生了什么？”

　　“被渣男甩了啊。”

　　“好像剛才還哭訴工作太多，房租太貴，活不下去。”

　　“她都活不下去，我們該怎么辦啊！”

　　一時人頭攢動，七嘴八舌。圍觀群眾還放出腕帶里的移動式自拍器，像巨大蜜蜂一樣圍著這位穿著淺褐色制服的金發長腿美女轉，一時拍了各個角度的海量視頻和照片，都點擊著腕帶上投射的3D觸摸界面，忙著上傳公共的社交媒體。在如今的時代，流量和點贊是可以直接轉為luna進賬的。

　　“荒唐。”蘭瑟·徐抬著混血兒既線條柔和又秀氣的側顏，喃喃自語道，覺得這幅畫面太搞笑了。

　　“別跳，別跳，有事好商量。”

　　領導和領導的領導都前來勸說，花了大半天功夫搞得雞飛狗跳，大樓樓身自動在下放支撐起防護網。最后，流著眼淚的女秘書決定走下高臺，安然無恙。

　　“答應給她加薪了。”

　　“加薪了，加薪了！”

　　“真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散開，還有幾個混血兒模樣的年輕女軍官一看平時就是流量明星，對自己視頻的點贊收益非常滿意，趕緊轉賬。

　　一場鬧劇！蘭瑟在在心里直嘀咕，笑死人了——這種毫無效率的官僚體制，都不知道整日忙的是什么，只會浪費時間。

　　鬧劇來得快，去得也快，看客們仿佛了無心肝般就散了。蘭瑟一個人站在一個巨大的透明落地床墻邊俯瞰著整個巨大的總參謀部的半扇形結構的一部分。

　　“軍隊是用來養人的，不是用來打仗的。”

　　耳邊突然響起爺爺生前常說的話。徐爺爺的外貌顯得很儒雅，穿著柔軟的英式羊絨背心，手拿煙斗，并不像一個軍人，倒一位大學老教授。他就是早年在星際前線槍林彈雨干了三年，以后的幾十年，甚至自己的兒孫后裔都在編制里里混上了一口飯。

　　身處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系統？

　　蘭瑟·徐望著隸屬于總參謀部和軍隊其他部門的大樓無邊無際地鋪展開，還有各類繁忙來回的公務飛船。

　　這樣龐大的系統豈不是會消磨一個有志青年的所有夢想？

　　當他只是一個螺絲釘的時候，是何等渺小啊！

　　蓋亞軍隊宛若巨獸，或說一棵根系和樹冠都極為發達的參天大樹。光總參謀部就有幾百萬人的正式編制，還有幾千萬人的編外和合營單位。蘭瑟越來越相信自己最近閱讀的一本陰謀論的書籍《柏拉圖人給我們面包和馬戲》，書中寫道，由于科技技術高度發達，傳統行業已經沒有工作崗位了，事實上，蓋亞聯合政府靠跟柏拉圖人近5個世紀的戰爭，來消耗過多的就業人口，真正血賺的是蓋亞的頂層精英，所以這場戰爭永遠結束不了。每次雙方的和平協定都是蓋亞人主動打破，無一例外。后來柏拉圖人就直接宣布無限戰爭，再也無意與蓋亞人議和了。

　　蓋亞的整個軍隊、軍工和礦業體系養活了280億人——幾乎所有蓋亞人都跟這個體系沾邊，事實上柏拉圖人的精英體系，使其軍隊人數精簡，所謂的“四騎士”，換到蓋亞系統軍銜撐死上將，（在蓋亞紀年2664年《擴軍法案》通過之后，更可能大大縮水了），在柏拉圖卻能躋身最高軍事精英階層。蓋亞民間調侃芒星城“上將如狗走”，就是蓋亞整個社會“冗軍”體制最好的寫照。

　　“原來后勤錯載了一部分炮擊能量塊，搞錯型號了。”

　　蘭瑟繼續在下午埋頭苦干，而其他位置的同時還在有說有笑地八卦安妮什卡。

　　“這還打什么打！”蘭瑟用手撓著深色的卷發，覺得內心很煩躁。

　　之前很多作戰計劃之草率和混亂，簡直讓他瑟懷疑總參部的真正工作是誤導前線，讓蓋亞人給柏拉圖人送人頭，而不是自己吹噓的“決勝百萬光年之外”。

　　芒星城底層人口的迅速增長勢頭無法抑制，性病被消滅，《戰爭孤兒法》通過，政府會撫養一切孤兒，這樣很多妓女和婚外戀都不做措施了，無數混血的孩子被制造出來，并被送進軍隊基層當炮灰，這就是卡爾基晉升之快的助力，全靠蓋亞的弱雞軍隊送經驗，他計算了下，卡爾基24歲至今，在劫掠礦業公司基地和運輸艦隊，摧毀軍事基地等各類戰斗中，他所率艦隊至少殺傷了近300萬蓋亞人，這很可能是蓋亞政府有意為之的后果。

　　但是，為什么突然要抓獲他？——這個疑問深植在蘭瑟的心中。

　　在這個問題找到答案之前，他搜集了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資料，模擬了一場場卡爾基指揮過的戰斗，去揣摩他的作戰風格。

　　天才！太拼了！

　　在模擬完飛馬座G-524戰役中，白虎騎士團充分利用星際環境，在用小行星帶做突擊掩護后，又在處于劣勢時，用一道天然星門逃逸，這是很冒險的行為，甚至被稱為星際戰爭的大忌，但是卡爾基事先已經用超導材料固定了時空導向，“白虎”騎士團艦隊在蓋亞艦隊認為得勝之前逃逸，并且再次出現在射擊盲區，進行攻擊，把以為勝券在握的蓋亞艦隊打個措手不及。

　　“殺回馬槍啊！利用天然星門……簡直不要命了！”

　　蘭瑟為卡爾基的狡猾和勇敢贊嘆不已，“柏拉圖第一武士”的美名對他是名至實歸的。“大吉嶺計劃”是要抓捕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一位前線指揮官和勇士，不不不，柏拉圖人不是人，20年前，法律多如牛毛的蓋亞聯合政府已經通過立法，將柏拉圖人列為“介于外星人和人類之間的種族”，無論他取得多高的軍事成就，都已剔除人類之外了。

　　卡爾基是如此大膽，如此有想象力，如此有攻擊性——反觀蓋亞軍隊雖然竭力升級武器和戰艦的科技，但是沒有任何有進取心的戰將，將擺脫敵軍追擊看作重中之重，或者一味防守，整個軍隊的心態都雇傭軍化了。

　　“他不怕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消失嗎？這個人賭性有點重啊。要么輸得一無所有，要么一戰封神……”蘭瑟自言自語，完全沒有顧及同事們都已下班，只有自己一個人留在辦公室。

　　他來靈感的時候簡直是全心投入，制定作戰計劃，比平時分析各種情報、寫報告開會這樣枯燥無味的事有趣多了。

　　他又開始看最后一次大團長出戰NGC2547基地爭奪戰，那場戰役雖然讓他揪心，但是在忘我工作時，他竟然能夠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

　　他把當日白虎騎士團的空戰和陸戰的模擬線路看了一遍又一遍。

　　某種意義上，蘭瑟覺得要感謝這些無用的部隊給卡爾基帶來一種唯我獨尊的輕敵意識，孤身一人殺進基地內部，而且他還命令自己的戰機從外部轟擊反應堆能源室，只要有稍有閃失，他會把自己和所有人都炸得粉碎。在和蓋亞軍隊12年的對戰中，他似乎已經忘乎所以了。

　　大團長簡直是百無禁忌，太瘋狂了。魯莽和勇敢，只有一線之隔，人不會永遠這樣幸運。蘭瑟這樣想著。

　　他不相信這樣驕悍的性格會永遠獲勝下去，蘭瑟繼續反反復復地觀看某些戰術意圖的模擬。

　　他有時在想為什么在人工智能參與軍隊參謀工作如此多的時代，還需要參謀人員呢？就像波利比烏斯[1]所說的，“對于一個將領而言，最為重要的的是清楚對手性格與行為方式……輕率、魯莽、冒失、虛榮、盲目自大，這些性格缺陷都可以很好地被利用起來，擁有這些缺陷的將軍極易中計……因此，洞悉敵心，善于利用的將領往往能夠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人工智能的參謀系統可以做精確無誤的調動和策略安排，但是無法“洞悉敵心”。

　　在“了解你的敵人，清楚他會做什么，不會做什么。”這條最基本的軍事原則上，人工智能還是無法在戰場上揣測人心，這也就是為何太空戰爭還有參謀人員的原因，因為只有人才能理解另一個人。

　　蘭瑟就在理解卡爾基，要深刻地了解他，才能抓住他。

　　整棟大樓處于夜晚的靜謐之中，在最后一個離開深夜的參謀部資料室時，蘭瑟·徐用光子筆在離子顯示屏上寫了豎排的四個漢字：

　　兵不厭詐。

　　柏拉圖星是一顆蔚藍的星球，海洋占70%以上，這都是有意為之模仿舊日地球的特質，就跟柏拉圖的一切，都帶著一種對人類往昔榮光的依戀。

　　和亞特蘭蒂斯文明一樣的圈環形式，八圈環象征著“八洲部”，社會等級越高的柏拉圖人居住在越靠核心的圈層，最中心的巨大島嶼為圣殿區，被稱為“普陀洛伽”（potalaka），柏拉圖的政治中樞就設立于此，雖然有人工智能系統作為主要管理者，但為了管理四十多億人口，還是有10萬屬于官僚階層的各級管理人員“官署”地區辦公，輔助管理。

　　晨曦慢慢散開，明亮清新的晨光照耀在普陀洛迦中心“紫宮”，一排排高聳潔白的立柱上。“紫色”是古老政治傳統中最高貴的顏色，由于柏拉圖宮廷語言常常夾雜古波斯語詞匯，這座普陀洛迦中心的巨大宮殿群，就被稱為“白納福煦宮”（banafs），來自波斯語的“紫色”。

　　這座宮殿群極為壯麗龐大，眾多精美絕倫的建筑物連綿不絕，占地足足有80萬平方公里之廣闊。正當蓋亞人建造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摩登都市芒星城時，熱愛復古主義的柏拉圖人卻建造了人類歷史上最華麗宏大的宮殿群。

　　當蓋亞人在城市建立之初大肆殺害和驅趕星球上令人厭惡恐懼的巨獸時，柏拉圖人卻是連采石都要嚴格禁止，怕大規模開采石材會對星球環境產生負面影響，而是用高科技合成制造了“帕塔玉石”（patta）來營建宮室，這是多么對立，截然相反的兩群人啊！

　　“帕塔玉石”極其無暇細致，類似羊脂玉的石材，卻非常輕巧，易搭建。這讓柏拉圖的宮殿群在陽光下宛如水晶宮殿一樣熠熠生輝，這種美在藍色的大海和綠色的植被的存托下美如夢幻，甚至用“仙境”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

　　一隊白虎戰機迎著晨光，低飛過碧藍的大海，向白納福煦宮飛去。

　　領頭的戰機上是穿著太空鎧甲跨騎著的卡爾基大團長，他的鎧甲反射著無比耀眼的光芒，威嚴又強大，如天神臨世般令人敬畏贊嘆。

　　很多造型各異的公務飛船從柏拉圖的各個角落起飛，都飛向中心圣域“普陀洛迦”。

　　今天是每個月元老院最重要的全體會議。每一個月，大團長作為“七政”之一，是必須列席參與的。

　　換而言之，卡爾基得去柏拉圖元老院開會了。

　　[1] Polybios，約前200年－前118年，希臘化時代的政治家和歷史學家，以《歷史》一書留名傳世，他在密碼學上也有建樹，“波利比烏斯方表”即以他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