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去,被拽的人莫名有些心不在焉。
“你為什么當和尚?”
屋檐落下斑駁的日光,照得眼前的女子明艷動人。
她瞪大了那雙小鹿般的琥珀眼眸,兩旁的小髻毛躁躁翹起幾絲小綹。
潮蝣看他還在神游,雙手“啪”的一下打在他臉上,她拉著他的頭低下來,惱怒地瞪著他,“回答我!”
他平復了下心緒,道:“這與你無關。”
潮蝣怒極,抬手運氣,想著直接闖出界好了,他就算受傷了也是他咎由自取,那老頭罵她就罵好了,反正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
可當她看著他無法聚焦的眼,孱弱的身子,回想起那個寒冬的夜里,在薄被里瑟瑟發抖的他時,漸漸偃旗息鼓。
她緩緩放下手,“咚”的一聲撞到他胸口上。
藺是今瞬間繃直了身體,胸口好似一口大鐘,被撞得反復敲響。
她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
“藺是今,你不能當和尚?!?p> “我不可能陪你在和尚堆里過一生的。”
他心有些癢,陪他?
她能陪他一生嗎?
她的氣息近在遲尺,他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她蠻不講理:“從現在開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p> “你不能拒絕我,這都是你對我的賠罪?!?p> 他壓下剛才的心悸,淡道:“我為什么答應你?”
“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他沉默了半響,好像在揣度這話的真實性。
“這是我天生之疾,藥石無醫?!?p> “那是你們凡人不會治?!?p> 她口氣大得很,開口閉口凡人長凡人短的,難道她真不是鬼怪而是神仙?
他靜了一會兒,語氣警惕道:“你要我做什么?”
他和她素昧相識,不可能僅憑兩面之緣她便愿意幫他。
“你不用做什么,我只是要實現你的心愿?!?p> 滿足心有不甘之人的愿望,往往是破除幻境之法門。
潮蝣覺得自己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他就算不用磕頭謝罪起碼也得感恩戴德吧,結果她看到了這廝臉上顯而易見的懷疑。
他臉色沉著,眉頭微蹙:“你為什么覺得我的心愿是雙眼復明?”
潮蝣被問住了,“難道不是嗎?”
她在這個幻境里看到最明顯的缺憾便是黯淡無光的一切,她以為他想看到一個新的充滿色彩的世界。
不然為何在這樣的幻境里沉淪至今?
“不是,我意不在此?!?p> 真是個頂頂麻煩的人,這是她唯一想到能幫他實現的事情了。
她將頭抵在他胸前,他似個木樁一動不動。
潮蝣摳摳他的束腰,悶聲問:“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清風徐徐,花香四溢,胸前那人聽不到他的回答,竟然開始百無聊賴地揉搓他的衣袖。
她不會和人保持距離么?
更何況他還是男子。
她把他當什么了?
藺是今后退半步,和潮蝣拉開距離,臉色淡如水,不答反問:“你能幫我實現心愿到什么程度?”
他的問題怎么這么多,明明只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幫助就好了,一定要問她這些孰是孰非的怪問題。
她不知道,她一點都不想回答。
半響,她垂頭喪氣的聲音才傳來:“只要你想,我都可以幫你。”
低垂的視線里伸出一只清瘦白皙的手,沒有焦距的眼精準落在她身上。他的手指稍稍碰了下她的臉,冰涼細膩如塊寶玉。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早便與你說過了?!?p> 她偏偏頭,看他近在遲尺的指尖,有一瞬間想要咬下去。
讓他總是為難她。
“那不是我。”
“那就是你,別不認賬。”
他好像嘆了口氣,妥協道:“如今的我還未與你相識,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想想是這個道理,原來在幻界中的中幻人沒有本源的意識,她壞心頓起,偏不告訴他:“凡人不能知道我的名字。”
他手指不自禁摩挲起溫玉,她按耐不住還是咬了一口,他被咬得一個激靈,渾身酥癢,卻沒有將手抽出來。
“撒謊。”
“你總這么喜歡騙人?”
一口大鍋蓋下來,她吐出他的手指,黑著臉不開心道:“我從沒騙過人。”
誆騙鳧神意的不算,他又不是凡人。
這凡人脾氣怪又硬,處處防著她就算了,還總是拒絕她的好意,如今還冤枉她。
“藺是今,你的脾氣太壞了,現在的你不是這樣的?!?p> 他垂下手,問道:“現在的我是怎么樣的?”
她說現在的他是一個厲害的修士,穿著白衣,手持利劍,談吐儒雅大方,性格溫和有禮,是她見過最接近仙人的修士。
這是他?難不成她真認錯了人?可看她熟稔和親近的態度又不像。
他一直覺得自己生性淡漠,世間諸事于他而言不過過往云煙,從不知還能從旁人嘴里說出與他的設想截然相反的未來,這人還是個不知來歷的奇怪女子。
“藺是今,”她湊近他,幽幽的暖香似有似無,又問:“你的心愿是什么?”
像只纏人的貓兒。
為什么總執著他的心愿?
心里不知為何不想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不強迫她說出名字,給了她一個臺階下:“我的心愿是雙眼復明?!?p> 潮蝣小臉一沉,眼里閃著暗色的光:“剛剛你不是這么說的,你耍我?”
說了這么久,他在遛著她玩兒?
他感覺到小貓可能炸毛了,開口解釋:“沒有耍你,我沒有特別想實現的事。自出生以來我便是如此,對你們而言我可能是異類,但我早已習慣這種生活,復明與否于我其實并不重要?!?p> 他三言兩語道出無人得知的心酸苦楚,若是旁人定要上前寬慰兩句,但潮蝣少與凡人打交道,于人情世故一事向來不通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未置一詞。
他淡道:“不過既然你能幫我,那必定是極好的?!?p> “只是你真的辦得到么?”
聽罷她終于有了反應,她捏緊拳頭,“你不信我?”
藺是今感受到了空氣中異樣的波動,果斷選擇明哲保身,輕笑道:“我信?!?p> 他換了一種問法,“需要我幫你嗎?”
潮蝣看著他羸弱的樣子,好似風一吹就能倒下,他能活著不死就是幫她了。
“你好好待著便是幫我了?!?p> ——————
陵魚,是邑湖里的群居魚族,它們長著人身魚尾,眼通四目,可望千里。
陵魚紗,通體純銀,潔白無瑕,由七七四十九條陵魚心鰓處落下的鱗片制成,于凡人而言是能明眼治目的良藥。
只是沒了心鰓鱗,少有陵魚能活成。
她威逼利誘了好久才讓那群陵魚做出一條來。
潮蝣將陵魚紗給藺是今戴上,冰涼的觸感觸及眼眸,他輕輕撫上:“這是什么?”
“這是陵魚紗,一群小魚做成的東西?!?p> “那小魚小氣得很,讓它們替我做個東西還不情不愿的,都說了我會用滄海珠幫它們護心,偏生不信?!?p> “滄海珠向來只有一顆,我還舍不得給呢,個個爭著搶要,事畢還要把我趕出去。”
“小魚就是些沒頭沒腦沒良心的小東西,遲早讓它們和小鳥打一架。”
她一個人在嘀嘀咕咕些他聽不懂的話,藺是今默默聽罷無言,她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潮蝣說完左看右看,伸手將他后腦勺的結繩系得更緊了一些。
幽幽的暗香忽近又忽遠,他嘴唇輕抿,藏在衣袖下的手微微蜷縮。
“戴上九九之天,不要摘下來?!?p> 他以為她還要說什么,便安靜地在等。
一陣久久的沉默過后,他試探著回復:“……好。”
無人應答。
山野吹過爛漫的花,檐下的吊鐺無聲搖曳,萬籟俱靜。
她又消失了。
來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她總這么任性?
將旁人的心緒肆無忌憚地搓扁揉圓便放在一邊不管不問,任他獨自一人心煩意亂,因她而生的那幾絲歡愉的情緒里難免夾雜著些許不純粹的怨恨。
——————
藺是今先天有疾,他無法視物,卻能看見一些扭曲的形狀。
金色的絲線如影纏繞,絲絲縷縷地在曲折扭動,他觸碰不到這些金線,卻能從中感覺到莫名龐雜的意念。
他出生后未被賜名便被丟棄在這座落苑里。這么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在黑夜中獨自生活,靠著金絲,他一步一步慢慢摸索,逐漸勾勒出整座別苑的模樣,再往外去,便是另一處陌生的天地了。
他不知自己年歲,在這寂寥無人的院落里,一點一點慢慢成長。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活著。
這荒蕪的世界,如同濃墨重彩后被洇濕的最后一筆,浸入灰白的色彩,最后宛若一道波瀾不驚的清水,淪為平淡透明。
索然乏味的日子里,突然闖進來一個女子。
她毫無來由地對他發脾氣,像是一只橫沖直撞的小獸,憑一己之力擾亂他平靜如水的生活,蕩起的漣漪久久不停。
她甚至喚他的名字。
真可笑,他從來沒有名字,她又從何得知?
他對她說,你認錯人了。
在她消失的三年里,也不斷對自己說,她認錯人了。
可心里總有個念頭壓不?。喝绻龥]有認錯呢?
如果我真與她相識呢?
藏在陰暗角落里的期冀如同一顆種子埋進土里,卻又一點點地被漫長枯燥的歲月消磨殆盡。
他以為他要忘了,結果她又出現了。
她說能治好他的眼睛,他卻不樂意再聽。
胡攪蠻纏,任性妄為,鬼話連篇。
還一直吵吵著要實現他的心愿,他哪來什么心愿?
他無欲無求的活到現在,心里早就如長滿荒草的墳,寂靜無人的野地般死氣沉沉,哪會奢想心愿這種珍貴奢侈的事情?
她恣意妄為地闖入攪亂他的生活,而后又不負責任地甩手離開。
她既然選擇救他,為何不救到底?
既然如此,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就不該心軟將他救起。
那火爐不知何種材質,火苗日日不斷在燃燒,卻始終暖不了他日復一日因等待而冷卻的心。
他看淡生死,聽天由命。
每當他覺得就這樣罷,無所謂的放任自己時,腦海里又會想起她趴在床邊仰頭看他的模樣,她說他不能死,要帶她出去。
當真是陰魂不散的人啊,走了也不讓人好過,偏生又忘不掉她,輕脆的聲音一直在耳邊纏繞。
她在不經意間給了他一個承諾,但荒誕可笑苦苦守著這一段鏡花水月的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他系著陵魚紗的頭微垂,順下三千青絲,心想,這一次又要等多久?
——————
潮蝣眼前一白,再睜眼時已經站在寺廟門前。她沒想到這幻境竟然這般不穩定,她甚至不能自主地控制在某個時間點,只能像個木偶任由場景變換擺布。
還說她是什么鬼,她看他才是那個頂頂煩人的麻煩鬼。
她之前還有話沒說完,陵魚紗戴上之后不能見光,陵魚紗本身就有很好的避光能力,只要在九九之日內不摘下來,他的眼睛就能恢復了。
希望他這次認真聽了她的話。
落葉踩在腳下發出窸窣作響的聲音,寺院一角種著棵高大的菩提樹,幽幽暮鼓聲從遠處傳來,落日黃昏下,身著白衣的一人正獨自清掃樹下的菩提葉。
他怡然靜立,劍眉斂目,眼上覆著的白緞襯得他如恍然天真落入凡間的謫仙。
這便是人間的秋天?她記得她離開之前山花還開著,如今已然入秋,照凡世的算法,九九之日應該已經過了,他怎么還戴著陵魚紗?
她踩著一地的落葉向他走過去,忽然手上感覺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看下去,數道金絲沿著她的雙手緩緩向上爬。
它們并不攀附在她手上,輕盈地在她周身環繞,好像在描摹她的模樣,一觸即離,但不會離得太遠,似乎很想靠近她,見她不排斥,又得寸進尺地慢慢前進。
看這金絲別扭又難耐的模樣,她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你還不會控制你的靈識嗎?”
“快把它們收回去,太癢了?!?p> 金絲瞬息破碎成星點金光。
那人如夢初醒,一下子攥緊手里帚棍,他的聲音如風一般輕:“是你?!?p> “你回來了?!?p> 是她的錯覺嗎,怎么感覺他變得有些小心翼翼?
心頭一閃而過的怪異被她拋之腦后,她邊走邊說:“是我。”
“但是我壓根沒有走,是你控制不住自己靈識,動蕩了幻境才導致我被頻繁送走的?!?p> 她走到他面前,“你的靈識怎么這么不穩定?”
“還老往我身上勾。”
他一顫,耳朵微紅,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p> 藺是今感覺到她在打量他,不知為何有些手足無措,他強裝鎮定,聽她問道:“你怎么沒把陵魚紗摘下來?”
“九九之日已經過了很久了。”
他抿了抿嘴,淡道:“你也知道過了很久嗎?”
潮蝣覺得他有些不對勁,但又沒覺得哪里不對勁。
“如今都入秋了,九九之日在夏末就該到了。”
他提醒她,“在三年前就已經到了?!?p> 三年前?
所以幻境里已經過了三年,難怪他現在的樣子雖然略顯稚嫩,但已經能看得出如今的模樣了。
但只是區區的三年而已,境外對她而言不過彈指揮間,更遑論處在幻境中,不過一個畫面一轉的事兒。
她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想起他沒摘下陵魚紗還看不見,落下音:“噢。”
微風卷起落葉,無聲的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
藺是今聽著,往日的思念都因她淡然的語氣化成一股郁氣,心底絲絲縷縷漫出些許恨意,如同在花叢爛漫的裂縫處滋生的荊棘,又美又疼。
他朝她走了一步,拉進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你沒有其他話想對我說了?”

莫vvila
今今:你怎么一點不想我?你怎么這么久才來找我?你是不是不愛我?委屈吃手手.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