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上了一位少女,一位和他的山羊有著同樣清澈眼眸的少女。
在他的眼里,她是那么美——她是那么美,就像烈日炎炎下山脊上雪白的羊群——它們襯著金黃色的陽光,一面是金黃色的,一面是雪白的。
可是她已很久不來了,多久呢?嗯?記不清楚了。
直到太陽緩緩地沉了下去。
他還是這樣等著。
……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
——她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的夢里,像古老塔羅占卜先兆的魔法那般——然后她開始逐漸變得清晰了:變得有透明的輪廓、和他的綿羊一樣清澈柔軟的眼眸。她穿著羊皮制成的青白色的馬甲,和她那有些微卷的黑褐色的長發……
——這個夢持續了這么一段時間。——他或許真的學會了某種古老而又神奇的魔法,再然后,她從他虛幻美麗的夢里緩緩地走了出來——她的輪廓開始慢慢地清晰,她的綿羊一般清澈柔軟的眼眸,她穿著羊皮制成的青白色的馬甲,還有她動人的嗓音和牧草一樣柔軟而微卷的長發。
那天她帶著一個大大的草帽來——一切都如同他的夢,但又不是夢。
他的夢中的美麗少女真真切切地走了出來——走入他年青而又堅毅有力的眼眸,走進他寂寞卻熾熱的心。
然后他們坐在一起——坐在一面是金黃色的,一面是雪白的羊群旁邊。他們坐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太陽終于完全地沉了下去,她才起身要離開。
他依依不舍地問:“你以后都來,好嗎?”
好嗎?
——他太孤獨了,孤獨到迫切地需要她的陪伴——她的真切的、有溫度的陪伴。
孤獨和寂寞讓他提出了這樣無理的要求。
“會的,一定會的。”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帶著她那柔軟的、泉水一般清澈的嗓音。
然后他會看著這位曾經只在他夢中出現過的美麗閃光的少女,帶著她的大大的草帽、穿著羊皮制成的青白色的馬甲,朝著太陽沉下去的方向漸漸地變得模糊,漸漸地又回到他深藍色的夢里。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會準時出現在清晨牧草剛剛掛上透明的露珠的時刻,然后和他一起坐在這座山坡上唯一矮小的羊舍邊的一塊石頭上。他們一起看著羊群從東邊走到西邊,又從西邊走到北邊。
就這樣直到太陽緩緩地沉了下去,羊群也從一面金黃色、一面雪白色慢慢地變成全部是青黑色。
……
這天她還是準時地出現在了清晨牧草剛剛掛上透明的露珠的時刻。
這天,這個有著同綿羊一般柔軟清澈的眼眸的少女向他提出了一個請求——
我知道,你太寂寞了。——你是那么寂寞,我會一直陪著你,陪著你直到我們老去死去,——直到羊群老去死去。——可是它們本不該如此,它們生性自由,如果可以,我想要用我每天的陪伴,換取每一只羊的自由。
——原來他是個牧羊人。
一個孤獨的牧羊人。
——這個健壯的青年人:擁有長年在陽光的浸潤下黝黑發亮的細膩的皮膚,敏銳的、清澈有力的眼神;他是個健壯的青年人,他揮起皮鞭就像山谷中銳利的待侯捕食的狼群。
可是現在,他已經愛上她了。
深深地愛上她了。
——她的如同山羊一般柔軟清澈的眼神,她的牧草一樣微卷的黑褐色的長發……
在她的出現以前,柔軟的羊群和微卷的牧草才是他的全部。
是他寂寞孤獨的日子里的全部。
他愛著他的羊群——在這個美麗的夢到來之前——這大片純凈的雪白和柔軟的微卷的牧草才是他真正的熱鬧。
——所以現在他的愛必須要分出一份——贈予他眼前的——這個同他的綿羊有著一樣清澈柔軟的眼眸的少女。
可現在她要帶走他的堅持,帶走他的熱鬧。
他愛上了她——愛上了這個美麗的風景一樣的少女。
他答應了她的請求。
——就這樣,她還是每天會準時出現在清晨牧草剛剛掛上透明的露珠的時刻。然后他們在一面金黃色,一面是雪白的羊群旁邊坐下來,直到太陽緩緩地沉了下去。
從此以后,他的雪白的熱鬧總在慢慢地減少,減少。
“它們自由了。”他這樣想著,——可是他從未察覺的:她的陪伴總在隨著羊群的減少在慢慢地褪去。
……
再后來,這個美麗的少女再也沒有出現在牧草掛滿露珠的清晨——她如同牧草一樣柔軟而微卷的長發消退了,她穿著的青白色的羊皮制成的馬甲消退了,她帶著他的羊群徹底消失在了他深藍色的夢里。
她去哪兒了?她為什么不來了?那些羊兒真的自由了嗎?
他會懷念起她身上青白色的羊皮制成的馬甲。
他又重新變得寂寞。
可是她已很久不來了,多久呢?嗯?記不清楚了。
——直到他敏銳而清澈的眼神不再如少年時那般鋒利,他的皮膚如同他的年老的山羊的皮毛那樣慢慢堆疊了厚厚的細紋,他在這座山坡上唯一一座矮小的羊舍邊找了塊石頭艱難地坐下來。
他的羊群不再成片地雪白。
太陽緩緩地沉了下去。
黑暗壓了下來。
可他還是這樣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