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門
蘿卜干晾在外面,風吹日曬的,沾滿了灰塵。
陳景年連泡再洗地弄了兩三遍,才把蘿卜干攥干水分,放到一個瓷碗里,撒了點鹽,又倒了點醬油和醋。
此時的蘿卜干、茄子干、豆角干和豇豆干等干菜,作為白菜和土豆的輔菜,是北方人過冬時的常備的菜品。
每到秋天,蔬菜大量上市。婦女帶著孩子拿上菜票和錢從菜站成麻袋地買。
運回家后,切成絲或者條晾曬起來,能吃上好長時間。
“手上寫,嘴里念。”
陳景年從廚房出來,見囡囡有點溜號,眼睛時不時地看著窗外,伸手敲了敲桌子。
“大姐讓默念的。”
“大姐可不會讓你每天吃果子。”
長姐如母,姐姐陳慧玲對囡囡比較嚴厲,而陳景年就變著法地寵著妹妹。
把盒蓋蓋好,毛巾抖了抖,放進了抽屜。
“今兒天下三分,益州疲敝……”
囡囡在小米鋪成的米盤上搖頭晃腦地邊說邊寫。
她不怕哥哥,卻非常懼怕大姐,所以大姐教給她的這些詩詞,早就背寫得滾瓜爛熟了。
而哥哥,呵呵,只要眼睛一紅,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囡囡,咱古文里就別帶兒化音了啊,還今兒!”
“那就明兒!咯咯咯......”
“中午燴點飯,晚上熬白菜湯,再貼幾個鍋貼。”
陳景年由著妹妹笑了一會,才轉移了話題。
可是他的話對剛吃完果子的囡囡毫無吸引力,小丫頭“嗯”了一聲就把他打發了。
鍋貼就是玉米面大餅子,不放白面的話,口感很糙,哪有糕點好吃。
深知自己暫時失去利用價值的陳景年坐在囡囡的對面,掃了一眼這間屋子。
灰暗的墻上,掛著幾個鏡子框,框邊別著不少的老照片。
除了這些照片,有一面墻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狀。
這些都是陳慧玲、原主陳景年和囡囡得的,金紅相間的獎狀可以說是最好的裝飾,將這間老房子映襯得格外堂皇。
這間屋子原來是大姐和囡囡住的,因為家里人接連生病,尤其是導致原主病逝,陳景年借體重生的那場大病后。
母親在發送完父親,一發狠,把父親用過的衣物和物事統統都燒了。
不僅連墻皮、地面都戧了,還噴了消毒水,薅了蒿草點了個衣服箱子,煙熏火燎地弄了好幾天。
等母親去世后,陳景年做主把他和父母住的那個屋,當了倉房,
“哥,我想媽了。”
囡囡忽然抬起頭,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媽?”
陳景年想起自己在重生后,曾經多次確認,都沒找到前世那座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眼淚也流了下來,苦笑著說道:“哥也想啊。”
忽然間的情緒波動讓他沒忍住,眼淚瞬時涌出眼角。
囡囡咧開的小嘴立馬就合上了,像是惹了天大的禍事一樣,手腳無措地看著哥哥。
“斧子、斧子在家嗎?”
“在!”
門外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屋子里傷感的氣氛,陳景年撣了撣眼角,應了一聲。
“三大爺,您有事兒?”
陳景年推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上衣兜別著一管鋼筆的中年男人。
正是院子里的三大爺閻埠貴。
“大爺想借你家斧頭使使,我家的斧頭被解成帶走了。”
閻埠貴祖籍山西,說話有點口音,說急了的時候會帶點逆序詞。
他在小學教數學,一副瓶底子厚的眼鏡,右面的眼鏡腿兒折了,糊弄著纏了白線。
“成,我這就給您去拿去。”
陳景年沒打喯兒,轉頭從倉房把斧子取了出來,交給了閻埠貴。
“用完就還你啊。”
閻埠貴臉上現出討好的笑意,眼圈附近擠出一圈的褶子,看起來更老了幾歲。
“成。”
陳景年點點頭,應付走了這位三大爺。開始打算一會吃完飯得干點什么。
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他知道三大爺開口借一回斧子,那肯定得物盡其用。
不把他家的劈柴劈完,不把桌椅板凳統統收拾一遍,是不可能還的。
與其在家聽他叮叮咣咣地砸上一下午,還不如找點事做,平復一下起伏的心情。
“囡囡,我燴飯了啊。”
陳景年進屋挑開煤球,把鍋里的熱水舀出來一大半。
“哥,我不餓。”
囡囡細聲細氣地說道。
“眼大肚子小,頂天兩塊果子的飯量。”
陳景年見妹妹不跟著吃,就只留下點水底。
將早上給姐姐煮面條剩的面湯倒進鍋里,又往里面撥了兩勺凝成坨的大碴子飯。
飯冒了泡,陳景年勾出了蜂窩煤兒,把熱透的飯盛出來,往鍋里加了一舀子涼水,又往灶坑里潑了點水,澆滅了還有余燼的蜂窩煤。
三兩口扒拉完泡飯,鍋里的水也溫了,用溫水把碗筷刷了干凈再沖一遍,就聽見對面傳來了砸墻的聲音。
“囡囡,別寫了,下午哥帶你去挖野菜。”
陳景年把身上七成新的綠軍裝脫下來,換上一身補丁摞著補丁、嚴重褪色的藍色工作服。
軍裝是趙建軍爸爸的,工作服是母親找人換的大號的。
男式的工作服不好換,換的是大號女式的。
女式的衣服是大開領的,只有左面一個上衣兜,褲子還是旁開口的。
囡囡放下手里的楊樹枝,把粘在手上的小米一粒粒地撥到盤子里,又仔細地把米盤抹平,小大人似的說道:“哥,媽和姐都說不讓你去野地。”
“你讓我給你抓螞螂和蝴鐵兒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啊,你不去啊,我自個兒去,到時候我拿野菜芽兒和面,自個兒烙餅吃。”
“我去拿兜子。”
囡囡立刻收起了板著的小臉兒,眼睛里露出討好的笑意。
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十歲的小丫頭在這個時代已經算是大孩子了。
很多人家,這個歲數的女孩已經跟著媽媽學習洗衣服、做飯,打打下手,能擔起部分家務了。
但囡囡從小身體弱,經事少,還比較幼稚,也容易糊弄。
骨子已是中年大叔的陳景年用一句話就忽悠了自己的妹妹,不無得意地叫道,“去換條褲子,再把口罩戴上。”
“我又不爬樹。”
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舍不得脫下身上的新褲子。
雖然這條褲子只有兩條褲腿是新的,還是一長一短的。
陳景年沒再說什么,任由妹妹磨洋工,取過兩條護腿纏在了小腿上。
伸手從墻上取下帆布兜子挎在肩上,想了想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塊豌豆黃包進帕子里。
往柜子上的玻璃吊瓶里兌了些熱水,塞好膠塞放進兜子里。
“哥,你等會兒我!”
見到好吃的,囡囡才開始著急,麻溜兒地換上土黃色的舊褲子,蹬上小布鞋。
陳景年笑著拿過兩條細布帶,纏在妹妹的小腿上。
拉著妹妹走出屋子,從倉房拿了把小鏟子,把一個柳條編的簍子也拿了出來。
這柳條編的簍子是囡囡的制式裝備,她干爸李憲文每年開春的時候都給她編一個。
在放了一夏天之后,柳條失了水份,幾處回彎兒的地方已經裂開了。
囡囡的干爸李憲文是陳景年的五叔,而陳景年也有個干爸,是趙建軍的爸爸趙長順。
李憲文和趙長順都是陳景年父親陳京生的戰友,他們三人入伍時是一個連的,過命的交情。
李憲文因為趟雷丟了一條半腿,右臉被彈片擦過,大半個臉頰都沒了。
愈合后留下一個死肉疙瘩,至今沒有成家,給戰友的孩子當干爸是他最愛干的事。
“哥,崩弓子給我打一下唄!”
囡囡偷摸地往陳景年的腰間摸去,結果被扭著腦瓜轉了個身。
“伸手。”
陳景年拍落妹妹的手時,手指上沾了點蛤蜊油。
囡囡不高興地張開兩臂,由著哥哥把簍子帶套在肩膀上,細聲細氣地說道:“那是我干爸的。”
“那是我贏的,現在就是我的。”
陳景年往腰上摸了一把,果然衣擺別在崩弓子的木柄上。
他放下衣服,按了下兜里的一個小皮袋子,里面裝著一些磨損的自行車的軸承滾珠。
“膠皮管是我干媽給你的。”
“那叫止血帶,再說你干媽也是我干媽。”
“干媽說了,她最稀罕我。”
“傻妞兒,干媽最稀罕姐,沒看把姐都稀罕成她兒媳婦了。”
“建、姐夫長得不好看。”
“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沒把門的,哈哈,別總聽你們老師的,總說什么實話。”
“哥,你什么時候帶我坐大辮子電車唄。”
“等你考全區第一的。”
……
兄妹兩人出了院門,一路上囡囡的小嘴就沒停過,為了不被妹妹把他的老底刨漏了,陳景年開始給囡囡講電車和公共汽車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