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鋼鐵廠高聳的煙囪冒著黑煙，直沖云霄。

　　城市的冬天似乎比鄉村更冷，更干燥，張躍民在走廊跺了跺腳，扔下手里的煙頭，想了想又用腳踩熄撿起來，曲指彈向側面樓下排水溝里。

　　“站哪搞么事撒，凍不死你啊，快進克，菜搞好了，開飯鳥”

　　大哥張愛國端著一盤菜從公共廚房走了出來，見老三在走廊傻站著吹風，用江城話呵斥道。

　　“莫昂，曉得鳥，我看哈老坨（爸爸）回來冒得撒”

　　久違的語調慢慢勾起了隱藏在身體里的基因，毫無滯怠的用鄉音回答道，剛到家時，他老娘的江城話他聽得懂，但是自己說嘴巴又有點拗口，和家人多說會話，已經慢慢適應過來了。

　　“你又不是不曉得，老坨哪天不是最后一個出車間滴”說完也抬頭看了看天，接著說道：“差不多了，再晚他就趕不及晚上克街口下棋了”

　　張父自幼父母雙亡，貧苦出身，鋼廠初建時，被吸納進廠做工，有了個正經營生，從此以廠為家，從未上過學的他刻苦學習技術，他師傅十分欣賞他那股子勁，就把女兒嫁給了他。

　　可以說老頭的一輩子都在廠里，工作結婚生孩子，不抽煙，不喝酒，無任何不良嗜好，工作之余最大的樂趣就是和老伙計在街口下下棋，除了刮風下雨，每天雷打不動。

　　余暉下，一個穿著工服身材魁梧，后背略微有些駝的老頭，正踩著夕陽往專家樓走來，一路上碰到的人都和他打著招呼。

　　他嘴里客氣著回應，腳卻絲毫不停，走到樓梯陰影處，張躍民才看清，一張菱角分明的臉龐，頭發胡子灰白，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有神，稍微停頓了下，才抬腿上樓梯。

　　“爸，回來了”張躍民在樓梯口迎接他。

　　張父腳步一頓打眼望去，豁，好一大小伙，和報紙上那照片亮眼多了。

　　“回來了”

　　“嗯”

　　父子之間說完兩句就沉默了，一個內心激動卻不善于表達，一個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記憶中的父親一直都很嚴肅。

　　進屋，桌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張躍民帶回來的臘肉已經燉上了，屋里飄著食物香氣，最小的張亮在桌子旁，盯著肉，暗自吞口水。

　　屋子小，桌子也小，一家七口肯定坐不下，張躍民把桌子挪到老娘坐的地方，張父坐一邊，大哥和自己坐下首，二姐靠著老娘，自己邊吃邊服侍老娘吃，妹妹張蓉和老幺張亮夾了菜，坐靠門口小板凳上吃。

　　沒有酒，老頭不喝酒，家里也不備，來客才去現買。

　　“三伢子，吃，多吃點”張母夾了一大塊肉放他碗里。

　　“臘肉哪來的？”張父拿筷子指著中間的菜盆皺眉問道。

　　“老三從鄉下帶回來的，還有一大包”二姐回答道。

　　張父這才伸筷子夾了一小塊，吃完說道：“嗯，腌的好，入味”

　　“好吃您多吃點”張躍民端著碗笑道。

　　“說說吧，報紙是咋回事”

　　張父說完，屋里一靜，都放慢了吃飯速度，豎耳聽著。

　　“嗐，縣里比賽得了點小獎，省報記者來采訪，也沒想到這么快就刊登了，就這么回事”

　　張躍民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知道了。

　　“嗯，工作干得不錯”老頭難得夸獎了一句。

　　“那你寫文章是啷個回事？”

　　張父自前兩天得知他兒子上報后，把報紙拿回來來來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老頭沒讀過書，他是在工廠掃盲班里認識了點字，碰到不認識的就讓上初中的小女兒給他念。

　　“奧，老師這工作空余時間比較多，寫著玩的，寄到雜志社碰碰運氣，結果就發表了”

　　“寫著玩？”旁邊的大哥，一臉的不信問道。

　　張愛國可沒那么好糊弄，他拿著報紙去書店把上面記載的，關于老三的所有書籍雜志都買回來了，標注好去廠辦宣傳科，找了個熟悉點的筆桿子問過了。

　　人家直接告訴他，能在這上面發表文章詩歌的，都是大作家，整個廠子幾十萬人都沒有人有這能耐，就是放眼整個江城都沒幾個人做到。

　　當得知是自己兄弟時，宣傳科都沸騰了，央求著等他兄弟回來，一定要介紹見個面認識認識。

　　張躍民不知道怎么解釋，無奈只得以，家里他學歷最高，自己又有點這方面的天賦，自然能寫出來，為理由結束了這個話題。

　　張蓉在門邊撇撇嘴，她學校老師學歷高的多了去了，也沒見誰能在報刊上發表過文章，豆腐塊都沒有。

　　“你先前寄回來的三百塊錢，媽還給你存著呢，以后要用就給媽說。”

　　張母很開心，自己的兒子出息了，寫文章上了京城的書，能賺稿費了，咱這工人家庭誰敢想。

　　“不用，媽，你拿著用，改善下家里，我還有”

　　說完張躍民放下碗，找二姐要了把剪刀，掀開衣服內襯，劃開縫制的線頭，抓出一把錢和票，放桌上。

　　“媽，這是一千塊，還有點肉票糧票，你拿著用，再給二姐置辦點嫁妝啥的”

　　一屋人都瞠目結舌的望著桌上的錢，飯都不吃了，就連一向穩重的張父也驚訝的看著他。

　　“不是，老三你到底賺了多少稿費啊這是”

　　“噢，寫的字數有點多，人家雜志社都采用了”

　　張躍民不敢說他衣服另外半邊還縫著二千塊。

　　一千塊錢，多嗎？在這個時代，很多，張父和張母在廠子里上了一輩子班，也沒攢下這么多錢，張父很早以前就是六級工了，加上各種福利補貼，一個月還不到八十塊錢，張母在工會上班，內退前一個月三十多塊。

　　就是靠著這些工資，兩人拉扯大了五個孩子，三個都上過學，張躍民甚至都上了高中，張母身體這些年一直不太好，時不時上個醫院，看病是不要錢，但買藥啊外頭尋個偏方都得花錢。

　　“老幺，關門”張愛國說道，財帛動人心，鄰居來串門看到不好。

　　“你姐的婚事不用你操心，我和你媽都準備好了，錢你收回去一半，你長大了留著自己用”

　　張父嘆了口氣，孩子長大了，能賺錢了，用不上自己了，既高興又有點淡淡的憂傷。

　　“欸”

　　張躍民連忙把五百塊錢和票塞給老娘手里，老頭很固執，能收一半就不錯了。

　　“媽給你存著，留著給你說媳婦兒”

　　“媽，我有媳婦兒了”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