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建筑設計系宿舍里。
友見赤紅的眼睛,漸漸和如今這雙云淡風輕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當年還是大學生的友見,見識和心態自然不是現在友見所長可以比擬的。
張聿白可以有很多話質問他,但眼下只覺得意興闌珊沒有意義,他只是不明白,真的很不理解,“當年宿舍的事,我沒有和任何人講,連盛懷都不知道,我說過不會和別人說,就真的沒有說,你還介意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不信任我嗎?”
友見眸光在鏡片后閃了一下,“宿舍里發生了什么,你還記得嗎?”
張聿白沉默了片刻,“你求我不要和別人說起你出圖和那場火災之間的關聯,你求我別毀了你的人生,我答應了。”
友見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側頭看向張聿白,手中的咖啡杯被捏變了形。
“你為什么答應?你張聿白一個道德模范,為什么會答應為我守口如瓶?”
“因為我們是朋友......”
“少他媽的假惺惺!”友見聲音微顫,“因為,我求你,跪下來求你!”
——“張聿白,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友見把咖啡杯捏成一團,又驀然放開手,“這么多年,我經常在夢里重復著那一幕,我跪下來,我彎下膝蓋,朝你張聿白跪下來,拉著你的衣角,像一條蟲子,一個垃圾,一聲聲的哀求你!我當時太害怕了,可是后來在國外,我返回頭來想,我為什么害怕?火災和我畫的圖之間根本沒有必然的聯系!就因為這莫須有原因,我,跪下來,求你,張聿白!”
友見說著勾起一個冷笑,“那么多午夜夢回,我甚至羞愧的想要自裁,恨不能一刀捅了我自己,我的尊嚴,我的驕傲,我的人生,全都在那一跪里統統傾覆了。張聿白,你懂那種屈辱感嗎?越是回芻,越是忌恨,可你偏偏還在我眼前,日日夜夜的提醒我曾經的那個瞬間,就仿佛我努力這么久,付出這么多,到了今時今日,卻只要看見你,就覺得自己仍然在道德上是跪著的,永遠也站起不來了。”
張聿白情緒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所以你希望我怎么樣呢?”
友見壓抑了太久的坦白輸出,摘掉了面具,整個人都輕松了,長長舒了一口氣,“像我說的,離開這家公司,離開這個行業,最好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國家,讓我永遠的不用再看見你。”他頓了一下,微笑著看張聿白,“經歷了這個下午,你反正也在這個行業里待不下去了,不是嗎?”
張聿白上半身向前探去,緩緩靠近友見,低聲說:“即使我從這個世界消失,你也永遠站不起來了。”
“你說什么?”友見臉色一變。
“我說這輩子,你永遠都跪著。”張聿白面無表情的說。
友見黑著臉色,“你他媽......”
張聿白向后收回身形,抬起拳頭朝友見揮了過去!
不遺余力的一拳,打在友見的臉頰上,嘴唇破了皮,洇出鮮紅的血跡和隱隱泛起的青色。
友見氣急敗壞的跌坐在地上,用手抹了抹嘴角,但很快又癲狂的笑起來,“打得好,打得太好了,張聿白,全院上下都知道只有我還在不遺余力的為你說好話,你要不要再打幾拳?讓別人知道你不僅道德敗壞,還有暴力傾向?哈哈哈哈,打得太好了!”
張聿白手關節也泛了紅,他低下頭看著友見,“這一拳是為了周重峻打得。”
“誰?”友見沒聽懂。
張聿白俯視著他,“被燒死的周重峻,那個好心收留我們住宿、吃飯,給我們免費當導游的周重峻,還有他的兒子,他兒子的未婚妻,他的女兒,他的妻子,他店里的兩個客人,所有為他們意外離世傷心悲痛的親人朋友。”
張聿白不想再看友見了。
他向樓梯口走去。
友見卻憤怒的猶如一個心智不健全的幼兒,拾起腳邊的垃圾紙盒,遠遠打在張聿白的褲腳上。
“去你媽的假仁假義吧,到現在你還在和我扯這些?還在為你的圣母心表演?你累不累?”
張聿白轉頭看著友見,眼前是周大崽兒那張偏執又痛苦的臉,他臉上終于涌現出一絲近乎憐憫的表情,“友見,這么多年了,使你午夜夢回心懷愧疚的居然不是對那么多條生命逝去的惋惜,不是對自己所從事事業的警惕和反思,你滿心滿眼只有對自己那一跪的氣憤和屈辱......所以你永遠站不起來了,你跪著,從來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友見沒有再說話,他在張聿白離去的背影里一言不發。
張聿白沒有再理會身后的沉默。
他坐電梯回到自己的工位,翻出一只外賣手提袋,將桌上為數不多的個人用品放了進去,然后給人力資源部發了一封辭職郵件。
他默默的整理好,一轉身,看見吳昊在不遠處盯著他看,但對視的瞬間,吳昊冷漠的轉開了臉。
天氣仍然陰冷無晴。
非上下班高峰,路上行人卻也不見少。
張聿白隨著人流走進地鐵站,車廂里還有座位,他在最尾部的邊角坐了下來。
過去現在,一張張臉在自己眼前劃過,很慢,又好像很快。
車門關閉的最后一刻,一個瘦弱的身影迅速的閃上了車。
陳藿靠在車廂中部的扶手欄桿上,直過了兩三站,才遲疑著坐到了張聿白的身邊。
張聿白輕輕笑了一下,頭向后仰靠在車廂壁上,輕聲說:“真好,我太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在我就能安心睡了。”
陳藿默然無聲。
張聿白似乎就真的安心睡著了,但某個片刻,他眼角有一點閃光,稍縱即逝。
地鐵環線行駛了一圈,張聿白才睜開眼睛,坐直了身體。
陳藿偏頭看了看他,從包里拿出一瓶水遞過去。
張聿白搖搖頭,“地鐵上不讓喝水。”
陳藿執意擰開瓶蓋,“喝吧,就當是我喝的。”
張聿白接過來,卻沒喝,在手里捏弄著。
“你今天不上班嗎?”
“我調了班。”
“專門來找我?”
“嗯,我去你公司樓下等你來著,”陳藿抿了嘴唇,“你很多天沒回家了。”
“出了一點事情。”張聿白沒解釋是什么事。
陳藿也沒問。
張聿白突兀的說:“我有情感冷漠癥。”
陳藿垂著頭沒動。
張聿白用陳述的語氣說:“你知道。”
陳藿輕聲“嗯”了一聲,“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后來發現你動了書架后排的書,那里有我的診斷。”
陳藿偏頭看了張聿白一眼,“是什么感覺?”
周圍沒有乘客,車廂平穩的運行,飛速滑動的廣告牌五光十色。
張聿白想了想,“書上說,就是共情能力差,哪怕對身邊的親人朋友,也沒有溫度。”
陳藿并不關心書上怎么說,“我是說,你什么感覺?”
“我什么感覺?”張聿白閉上了眼睛,仍舊向后仰靠著,輕聲說,“孤獨吧,我感覺很孤獨,我不會愛別人,也感覺不到別人的愛,我就一個人,一直一個人,在水里,或是真空中。”
從他的小黃狗死了之后,阮矜就不止一次的當著他的面,說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有次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熱牛奶,阮矜睜著一雙大眼睛,痛苦的對丈夫說,兒子想要燙死她,她害怕。
她總是表現出超出尋常的恐懼,以至于夜不能寐,身體健康亮起了紅燈。
她越排斥,幼年的張聿白情緒就越緊張,反倒是不時做出一些叛逆的怪異舉動。
于是張父為了安撫妻子,在一個毫無預警的早晨,把他送去爺爺那里,送回了西涌。
全世界都拋棄他了,因為父母拋棄了他。
可是爺爺說他沒問題,他還那么小,一切慢慢學,都來得及。
爺爺買了很多心理學的書,自己費勁的先看,再驢唇不對馬嘴的教育他,沒多長時間之后,祖孫倆都感到一種無計可施的疲憊。
一次,張聿白看見樹梢的麻雀,就哭鬧著要一只來玩,爺爺用小棍支起一個竹筐,灑下一把小米,耐心等了兩天,終于扣住了一只小麻雀。
張聿白很開心,小手捏開鳥嘴,要喂它吃小米,沒想到麻雀雖小氣性卻大,喂進去就吐出來,不吃不喝的抗議自由的喪失。
張聿白很快沒了耐性,煩躁的捏住小鳥的脖子,越來越用力......
“松手!”爺爺從身后出現,沒有解救小鳥,卻緊緊握住了張聿白空著的那只小手。
蒼老粗糙的手掌握著稚嫩白皙的小手,一點點不留情面的用力。
張聿白很快感受到難以承受的疼痛,他撒開了小鳥,拼命去掰爺爺的大手,哭喊著鬧起了脾氣。
爺爺卻沒有任何猶豫的更加用力。
直到張聿白感覺自己的手快要被捏碎了,爺爺才松開了手,把張聿白抱了起來,拍著背輕聲的哄。
“乖孫子,記住這種感覺,你捏小鳥,它疼,就跟爺爺捏你的手一樣疼,誰疼都要哭的,是不是?你不想疼,就別讓別人疼。”
他缺失共情能力,爺爺卻意外的用一點一滴的土方法培養了他的“通感”能力,讓他知道,在各種情況下,該有對應的何種情緒才是“正確”的,才是“應該”的。
經年累月,爺爺把這種情緒上的感同身受,訓練成了只屬于他的肌肉記憶。
“乖孫子,你養成這性子,以后可能會吃點虧,但總比干壞事去強多了,是不是?別怪爺爺,爺爺沒啥文化,也沒啥能力,可爺爺總得盡力,讓你做一個好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