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驚鯢新生,山林日常
“沐言,以后你就叫作沐言!”
驚鯢立即采納,再不作猶豫。
而后,她余光掠過陸元清。
“你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謙恭有禮,事不逾矩,像是儒家真君子。
平等兼愛,木工靈巧,又好似墨門義士。
浮世遁心,通會五行,豈不是道家門徒?
劍氣捭闔,定謀貴決,絲毫不掩縱橫氣。
“什么樣的人才是你呢?”
驚鯢不知道答案,可能以后也不會知道。
戌時剛去,亥時便來。
濃重的睡意讓年僅十一的少年猛打哈欠,雖可以打坐提煉精神,可那也只是緣木求魚罷了。
倚靠門柱,杳杳冥冥,昏昏默默,眼簾低垂。
他突然看見了隔壁茅屋里的老馬長了膘,它嘶鳴撅蹄,搖頭擺尾的。
輕輕一跨,他騎上老馬,然后風馳電掣,馳騁天涯。
天涯盡頭是幾道人影,湊近一看,麗姬熱淚盈眶地招手,荊軻滿臉呵呵傻笑,公孫羽不住地拂須點頭。
“咚”,人影破碎,陸元清醒了,原來是門柱滑落了自己,撞上了墻邊。
“你睡這邊吧,這草席不硬。”
驚鯢機械地陳述,很冰冷。事實上,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帶一點溫度。
可是,陸元清卻在這句話里捕捉到了堅定,而堅定的溫度正也是溫暖火熱的。
“好!”
篝火即使不再添柴,那火舌也有一二尺高。
它試探地搖曳,好像在嬌羞,又好像在撩撥干柴,只是,它終究是孤獨的,只有被自己無意燎起的干柴的香味能與它相伴,而干柴并不需要它。
床鋪橫陳,陸元清與驚鯢對背側躺著,靠在外邊,最里邊則是小沐言。
陸元清心無旁騖,他相信驚鯢也是一樣的,不過有一點不一樣,因為他在睡著之前聞到了一股幽香。
……
又過了一夜,寅卯時候,雨天放了點弱光。
陸師父正帶著小沐言玩耍,呃,準確的說,是師父在賣弄花招逗弄徒弟。
三人的關系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樣了!
簡易木架前,左邊是木筒里熬煮的肉羹,右邊是另起的烤架,上邊正烤著的肉在滋滋冒油。
片刻后,言媽用如夢令割下一大塊烤肉,然后打開陸師父隨身帶著的鹽包,取出一小撮,輕輕灑在烤肉上。
“好了”,她將烤肉遞給了還在使出渾身解數挑逗沐言的陸師父。
言媽知道陸元清不喜糜爛的肉羹,故意取了很大一塊烤肉給他。
但其實,也是為了能多看看這個少年的吃相。
人的吃相很講究,也很客觀。
假如一個人在吃飯,然后突然仔細觀察到另一個人也吃飯,看著他啃噬、撕咬、咀嚼、吞咽。每一個動作都像是機械的進食,面部肌肉的牽拉,食道吞咽的蠕動……
此刻,無論兩者多熟悉,都會覺得有些陌生,像是發現了被觀察者從不曾讓人留意過的一面。
觀察者可能也會恍然醒悟:哦,原來人和動物其實也沒有區別,原來我從未發現他是這樣一個陌生的人。
可轉念一想:哦,原來我好像也是這樣的人啊,一個物質化的人,像是沒有思想和靈魂的軀殼。
……
吃相優雅,不是指進食時,刻意訓練過的、輕慢的機械動作。
因為優雅,是對世間美好事物的虔誠,自發的虔誠。又因為虔誠,所以才懂得謹慎小心對待食物,才會細嚼慢咽。
驚鯢對優雅是沒有定義的,但是她很喜歡看他的一舉一動。
就像現在,看著他輕柔地將沐言安放在溫軟草席上,然后轉身切下齊整的肉塊放進嘴里,再細細品嘗。
之后,他的唇齒齊動,咬合肌牽動著面部一伸一縮的,很機械,也很貼合自然,因為他的眼神里充斥著平凡的富足。這種平凡,平凡人都想它舍棄,而恰恰是不平凡的人才不會對它這么在意。
驚鯢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一種呼之欲出的痛快,像是囚禁于壓迫的靈魂突然被撕扯著,很痛也很美。
這種撕裂壓抑的過程讓她很享受,從未有過的,就與陸元清現在享受美食一樣的享受。
她也學著陸元清的模樣,齊齊整整切下肉塊,用削好的細枝挑起,慢慢咀嚼。
左邊咀嚼完右邊咀嚼,嚼著嚼著,嘴巴愈張愈大,呼吸愈來愈緊。
之后,她未等吃完又用上那似削蔥的手指搶過肉塊,將它撕扯,再囫圇地塞進正在咀嚼的嘴里。
繼而牙齒重復動作,擠壓、撕咬、咀嚼,擠壓、撕咬、咀嚼……直到嘴里全部填滿了粘粘的肉漿。
感受到了,她從味蕾中感受到了五味雜陳,有酸、有苦、有甘、有辛、有咸。
“人,才應該是這樣的嗎?”
她哭了,梨花帶雨的,沒有任何掩飾的,像個孩子一樣的。
她的哭泣,像是死氣沉沉的湖面突然被流石砸過,瞬間支離破碎。
她的哭泣同樣很美,像極了那冰天雪地里獨自綻放的梅花。
她低下頭凝視著沾滿油脂的手指,然后抬起,舔舐、吮吸,又用袖口搓掉上面的唾液與油脂,最后還不忘抹一下嘴巴。
笑了,她突然大笑,只是她的笑比哭還難看,像個瘋了的孩子一樣。
忽而,笑聲又戛然而止。
又哭了,她又大哭上了,不過,這回總算好看了點。
……
陸元清沒有安慰,沒有借過肩膀。
因為他沒有男人一貫見不得女人落淚的想法,相反,他倒是很喜歡看這個冷漠寡言的女人酣暢淋漓地哭出來。
而驚鯢肯定也不想被安慰,天字一等、手持越王八劍之一、世人畏之如虎的驕傲是她所剩不多的東西了。
只是,草席之上,沐言仿佛是母女連心的也哇哇大哭起來。
陸元清傻眼了,可看著她母親的狀態,不得已放下手中香肉,然后抹抹嘴將她抱起。
這一次,難得陸師父有了手腳無措的一面,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哄停。
“哎喲言兒不哭,不哭!”
“你娘親那是開心的哭,你哭什么呀?”
陸師父抱著小家伙,時而雙臂蕩作秋千,時而貼面扮出鬼臉。
“你是不是也餓了呀,餓不餓,餓不餓,想吃肉肉嗎?”
“長大了才能吃肉肉哦,只有不哭的孩子才能快快長大,才能吃到肉肉哦。”
驚鯢這時也收了哭聲,呆呆看著眼前稚氣未脫又成熟穩重的少年,竟一時癡了。
……
陸元清待劍比待自己都好,雖然他時不時拿著如夢令砍樹切肉的,但她上面鐫刻的暗紋卻尤為奪目。
他對劍道也是一樣的,嚴謹而溫和,恭敬而輕松。
每一天,他必會挑個時間練上一到兩個時辰的基礎劍招。
事實上,在濮陽城里,他每天都堅持揮劍一千下,無論是暴風驟雨,抑或是寒霜酷暑。
“堅持”,俗人多把它當成炫耀,當成一個名詞、一種形容和一類解釋,但它實際上卻是“動作”,是一個連續的狀態。
很難想象,將“堅持”真的練成如同喝水一樣稀松平常的人,那是多么的恐怖!
可陸元清從未覺得自己有多可怕,他以為,“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應該是一個劍客的基本操守。
所以,三年來,公孫府上的門客從質疑到感嘆,從感嘆到學習,從學習再到放棄,從放棄而又懼怕。
只有他的心始終如一,不生不滅,于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
其實這也是一種孤獨,而他無論前生今生,都茫然不覺。
幸而后來,有一個小女孩每天都要與他對歌,要纏著他練劍,他現在才悲戚驚呼到:原來我以前竟是這么乏味的人??!
日月不記事,不覺之間,這女孩早已成為了牽掛。
牽掛雖不在跟前,但他依舊握劍,沒有空虛,反倒是懷著滿腹的溫情。
陸元清走進傾瀉如注的雨幕中,任它狂轟亂捶,他都佁然不動。
雨幕充實,填滿了整個空間,在這時練劍無疑是喪心病狂的,因為在正常情況下,完全沒有可能集中到精神。
可是,陸元清心無旁騖,或者說他把雨幕當作了對手,將其拉進自己假想的世界當中。
他沉定氣勢,靈臺中只有目標與出劍的軌跡。
目標:平刺一百。
食指拇指緊扣劍柄,拔劍,立劍,平劍。
身體微沉,抵腳轉胯,曲連臂腕,然后
——刺。
“咻”,“咻”,“咻”,……。
一百劍鳴后,肉身逐漸興奮。諸穴竅陣陣低吼,那是氣血在搬動。
繼續!不能停!
目標:上刺一百;下刺一百;低刺一百;探刺一百;……。
陸元清喘著粗氣,雨水汗水夾雜早已吃透身上僅剩的貼身里衣。
如夢令腕花入鞘,驚鯢已經抱著小家伙在等候吃晚飯了。
木屋內圍起的茅廁里,少年將褪下的里衣擰干,將事先準備的外袍裹上又走了出來。
靠墻一側有個晾衣的,這幾天陸元清都這樣練劍后晾上,用不遠處的火堆余溫烘烤。
恰好此時,驚鯢看到他挽起袖口,將衣服搭上架子。
而她的關注點是,陸元清的手如不沾泥腥的嫩姜,光滑細膩,晶瑩透亮,幾乎沒有任何練劍的手繭,這很不可思議。
手繭是勤于接觸物體而摩擦的結果,善于勞作鍛體的人一般都有。
因此,手繭自然是常年習武之人的標志。除此之外,武人的穴位、骨骼、筋皮、血管等等都會有與常人相異的變化。
可在陸元清身上,極少能看出來,或許在其他武人眼里,他只是個會些三腳貓功夫的貴族罷了。
不過,這對陸元清來說也不是什么太過神異的事。
《莊子·逍遙游》有言“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而公孫羽恰好也有一種來歷不明但功用相近,用來溫潤肌膚的秘藥,所以他也是沾光了。
可為什么要泡那秘藥呢,說起來還是那個纏著他練劍的女孩的緣故……
驚鯢將那首次完全靠自己烤好的肉遞給陸元清,神態罕見地露出了一分柔情。
“你之后會去哪?”
“云夢,去看看人家還收不收徒?!?p> “嗯!”
……
又過兩天,雨水在夜間悄然抽身離開。
走出門外,抬眼即是一片白與藍,閑適的空中,云飛草馬蘇,燕颯騰龍浮。
再往下探去,青山岌岌,水流淙淙。那雨落的樹葉,一面潔凈一面沾泥,在順著風的痕跡流浪。
“看來大雨確實可以掩蓋很多東西,不然他們早已經找來了?!?p> 驚鯢很清楚羅網一貫的行事,所以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暗中防備。
陸元清走到五六丈外的林中,看了一眼因雨水沖擊而失去作用的陷阱。
“大雨可以激起泥沙,也可以洗濯淤泥,可是我卻不認為它能洗去羅網的腥穢?!?p> “為什么?”
“像蜘蛛這樣的獵手,相比于玄虎熊羆的一擊斃命,顯然更喜歡將獵物圍困網中,看著它們苦苦掙扎,然后讓恐懼將自己殺死。最后這些獵手就完全可以將它們溶解成水,一口一口的喝下。”
“看來你很了解羅網?!?p> “不,我不算了解,只是清楚一個獵手的心態罷了?!?p> “那應該怎么回應這種獵手,他們的網可不會只有一張?!?p> “且行且看吧,他們的網是否足夠牢固堅韌也還說不定呢!”
身材高挑,抱著孩子的驚鯢聞言怔住,瞳孔忽而急劇放大,顯是極度的驚訝。
她以為他會有什么一招致勝的策略還是后手,但他只有實誠,不過,她沒有害怕。
陸元清手持靈劍,回到住人的茅屋前關上門,而后又將隔壁的老馬牽出。
“走吧!”
………………
馬車前,陸元清掀起車簾,里面的一些細軟衣物還在,但是明顯有翻動的痕跡。
“你們終于舍得出來了,不枉我們等了好些時日!”
一道陰邪鬼魅的聲音刺破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