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想象中的不同,同屬于桂興鎮(zhèn),離七間屋其實不算遠的洞坪村看起來頗為山清水秀,貌似受旱災的影響并沒有那么嚴重。
看著地頭零星正在播種油菜的老農(nóng),楊默的眉毛皺的老高,悄悄地朝著張健君打了個手勢,幾番命令小聲傳達下去,身后跟著的士兵頓時悄悄分成了幾節(jié),暗中站好了警戒陣型。
“楊默,咱們還要繼續(xù)往前走么?”張健君悄悄問道。
他不是白癡,既然洞坪村這里不像是遭受了嚴重旱災的樣子,那么這些人迫于生計不得不半路截道的動機就有些說不通了——而既然不是迫于生計,中間又有袍哥會參與,這背后的原因細思起來,就很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了。
因此在他看來,繼續(xù)進村是一件完全沒必要,而且風險極大的事情——任誰也不知道,等待自己這伙人的,會不會是一場預謀已久的伏擊戰(zhàn)。
楊默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嘴角噙出一絲冷笑:“客不嫌主惡……到都到這里了,不進去坐坐,豈不是太沒禮貌了?”
見到楊默堅持,張健君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右手卻把腰后的手弩調(diào)整到了能夠在最短時間內(nèi)摸到的位置。
………………
事實證明,在大部分情況下,現(xiàn)實與想象是有巨大差異的——一進村,楊默和張健君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間間殘破不堪的土墻房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處——細數(shù)下來,兩人在村口路過的十余戶人家里,竟然有超過半數(shù)連屋頂上的瓦片都是不全的,缺失的部分,則是用殘破的油布裹著稻草東一快西一塊地用石頭壓著四角。
而沿著村里那條臟兮兮的土石道兩旁,豎立著二十幾堆模樣略顯些癡肥的草垛。
一開始楊默也以為是草垛,但直到有幾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好奇地從草垛里鉆出來,那些稻草的下面也隱隱有幾根竹子一樣的東西,他才反應過來——這哪是草垛啊,分明就是人家的屋子。
而看到幾名裹著稻草的母親鉆出來,一臉緊張地把自家瘦骨嶙峋的孩子拉回去的時候,張健君有些崩潰了:“這邊看起來也沒怎么遭災啊……怎么這些村婦連件衣服都有不起?”
他好歹進入蜀南道也有兩個多月了,自然知道這邊的一些情況;
在農(nóng)村里,無論男女,小孩子沒正經(jīng)衣服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不管家里再怎么窮,姑娘出嫁的時候,總歸是要有一兩件新衣服的——雖然很有可能這是她們這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衣服,甚至是唯一的衣服。
參與過賑災行動的楊默無疑要冷靜的多,當下?lián)u了搖頭:“不知道……不管怎么樣,見了村長再說。”
………………
村長的住處很好找,哪怕楊默不拿出兩塊壓縮餅干做誘餌向那幾個圍過來的小屁孩問路,也一樣分辨的出來——洞坪村并不算很大,與一眾宛如乞丐裝的土墻房相比,壩子上那間全木制的吊腳樓很顯眼。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們這么一大隊人馬忽然出現(xiàn)在村里,村民們除了透過門縫略顯緊張或敵視地看著他們之外,竟然沒有任何竄動的跡象;而他們來到那間看起來很有些念頭的吊腳樓面前的時候,也很順利地敲開了房門。
總的來說,雖然他們明顯并不受歡迎,對方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更多的敵意——這一點從偵查小隊并沒有反饋示警信息就看得出來。
客廳里,
方自坐下的楊默接過裝著清水的土碗,然后看向桌前的老頭:“沈太公……我們今天的來意,想必你老人家應該也猜到了吧?”
見到楊默直奔主題,沈老太公一愣,然后臉上堆起笑容:“實在抱歉,小老頭我實在不知道長官此話何意。”
楊默笑瞇瞇地看了他一眼:“昨天晚上,我部已經(jīng)成功把七間屋山寨打下來了,包括某個姓李的七當家也被我們擒獲,人就在外面……您老需不需要看上一眼?”
聽到“李七當家”這幾個字,沈老太公的表情一僵,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楊默見狀,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忘記告訴沈太公了,此行我部一共帶了五百兵馬過來,個個都是軍中精英,除了隨行的一百五十人之外,其余的全部駐扎在村外;我們既然能在一晚上就把七間屋的九十二名悍匪盡數(shù)擒拿,那么……沈太公可不要自誤哦!”
沈老太公看了看把守在門口的兩列士兵,發(fā)現(xiàn)他們的精氣神的確跟普通的蜀南道士兵有些區(qū)別,又想起了方才在樓頂上見到的浩浩人群,沉默了好一會,這才嘆了口氣:“長官慧眼如炬……沒錯,前幾天的事的確是小老兒做的。”
說完,臉色略有些灰敗地拱拱手:“長官,一人做事一人當,截糧之事,是小老兒的命令,其余人只是不得不從罷了——他們都是良民,如非是小老兒硬要他們這么做,他們又怎敢冒犯天威?”
“所以……能不能瞧在我們未曾傷過一名軍爺?shù)姆萆希昧诵±蟽阂蝗思纯桑俊?p> 看著沈老太公一臉的哀求之色,楊默側(cè)頭瞅了瞅由于長久沒補刷桐油而顯得干枯發(fā)黑的柱子:“這兩年洞坪村的收成不好?”
聽到楊默忽然問起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沈老太公一愣,然后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雖然這幾年雨水較往常少了許多,但整體來說,收成尚好。”
楊默點了點頭:“那為何我看村民的生活較之其余地方窘迫了許多……單從衣著住所來看,許多人甚至連那些災民都不如?”
聽到楊默略有些機械的聲音,沈老太公苦笑了一聲:“長官有所不知,收成尚可,不代表我們有糧。”
“往年雨水豐沛些還好,村民們每戶還能留下來一擔多的米,也就是十幾斗、不到兩百斤的米,留下交稅的糧,剩下拿去換成番薯也能換個兩三百斤,從山上挖點野菜,再磨點細糠摻在飯里,終歸還是能撐得下去;”
“但這兩年雨水少,每戶竟然只能留下三四斗,連稅糧都不夠,一戶人家怎么也有五六口人……光憑挖野菜,怎么可能夠?”
楊默敏銳地察覺到里面的問題,皺了皺眉:“你們村全是佃農(nóng)……一點自留田都沒有?”
沈老太公笑容愈加苦澀:“十年前,大部分村民還有些地,但這十多年來,天災人禍不斷——到了如今,除了我這個宗老兼村長還留有一畝半的自留田外,其余的村民幾乎已經(jīng)全是佃農(nóng)了。”
楊默自然知道他所說的天災人禍是什么意思:“你們村的土地都被誰買走了?”
沈老太公嘆了口氣:“全村共計90畝水田,270畝旱地,有近六成都被鎮(zhèn)上的朱老爺買走了——剩下的買主,也都是他的親戚和朋友。”
結(jié)合幾個數(shù)字心里盤算了一下,楊默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不對啊,這么多田,即便是這幾年雨水少,但只要不遭遇旱災,一畝平均下來還是能產(chǎn)300斤糧食的,況且蜀南道這邊還能種兩季,交完地租后……每戶就只能留三四斗糧食了?”
沈老太公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說了句:“朱大戶定下來的田租雖然是看上去并不如何嚴苛的六成,但算上谷利、錢利、油利、田東飯等支出,能留下三四斗糧食已經(jīng)不錯了——而很不幸,我們洞坪村這幾年的風水不太好,村民們經(jīng)常攤上事情。”
沈老太公的話說的雖然隱晦,但楊默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意思。
田東飯是指當?shù)钁舻氖樟思Z食后要請地主吃上一頓好的,用以感謝東家肯把田租給他;
而不管是谷利還是油利或是錢利,說白了其實都是實物性質(zhì)的高利貸——攤上了利滾利的高利貸是什么后果,是個人都知道。
然而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沈老太公話里的那句“洞坪村這幾年的風水不太好”,分明是在暗指這些年那個朱大戶在搞鬼!
這很好理解,地主們的收入其實比較單一,相對于收租而言,高利貸才是來錢最快的手段;
但華夏的農(nóng)民向來是最節(jié)省的一批子人,等閑情況下是絕對不會開口借錢的;
不開口借錢就沒法子放高利貸,那地主怎么賺錢?
簡單啊!
沒有需求就創(chuàng)造需求啊!
在收量器物或者借條上玩文字游戲多收你的實物利息來進一步增加你的負擔、給你制造醫(yī)藥費支出、引誘你去賭兩手、聯(lián)合本地官吏或軍閥加稅、甚至偷偷在你田間使些手段都有可能——總之,農(nóng)民的資金缺口越大,他們賺的越多。
但實話實說,雖然當下有很多地主不當人,剝削佃農(nóng)的手段也層出不窮,但像朱大戶這種敲骨吸髓到了把一個村的人都變成乞丐不如的混球真的少見。
說白了,也就是這些村民不敢輕易造反,也不敢打破千百年來鄉(xiāng)村的潛規(guī)則,否則這貨早就被吊起來千刀萬剮了。
………………
“上次截過來的魔芋種球在哪,還剩下多少?”問了沈老太公幾個問題后,楊默似乎在思考什么問題,也非常默契的沒有把話題往那批武器和袍哥會上引,轉(zhuǎn)頭問起了此行的重中之重。
聽到楊默問起這個問題,沈老太公的臉上有些尷尬,嘴巴糯了糯后,這才說道:“長官,小老兒該死……那些魔芋我們這兩天吃了一些。”
楊默眼皮子跳了跳:“吃了多少?”
沈老太公咳了咳:“大約……有四車吧!”
一旁的張健君眼睛都直了:“四車!!!??”
這批子魔芋種球攏共也才十二車,這才短短的四天時間,就吃掉了三分之一!?
說完,沈老太公一臉的不安:“長官,小老兒罪該萬死,他們實在太餓了,我這才允許他們當天晚上吃了頓飽的——要不然不至于吃掉那么多。”
聽到這個數(shù)字,楊默雖然也心疼,卻也沒到惱羞成怒的程度——整個村算上老人小孩,足足有近四百號人,四百人吃了四天也才吃掉四車毫無油水的魔芋種球,其實已經(jīng)算是非常節(jié)約了。
估計……這些人在飽食一頓后,是想著把這些魔芋種球當成應急糧,這才這么省的吧?
右手不自覺地輕扣著桌子,楊默看著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太過害怕的沈老太公,忽然笑瞇瞇地說道:“沈太公,你們村現(xiàn)在都這種情況了,繼續(xù)餓著肚子在土里刨食吃也不是個辦法啊。”
沈老太公苦笑道:“我們這些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苦哈哈,連腰都站不直,一輩子除了種地,什么也不會啊。”
很明顯,他是以為楊默想要用“吃軍糧”或者“將功贖罪”為誘餌,在這里拉壯丁了。
楊默搖了搖頭:“沈太公,你誤會了,我不是想讓你們當兵……雖然你們沒有你老人家說的那么不堪。”
說到這里,楊默忽然把身子湊上前,壓低了聲音:“沈太公,要不你們干脆直接在我手下當土匪怎么樣……放心,別的不敢說,讓你們每天吃到飽是沒問題的!”
當土匪!!!??
在你手下??
你不是當官的么!!?
仿佛世界觀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沈老太公的眼睛差點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