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擱下筆,起身走到屋檐下,探過身站在那里看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流星劃過,彼時,三五只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撞入庭中,落在沒有光照的柱子上。
蒼畫抬手想要去捉螢火蟲,手指腹差點觸摸到螢火蟲時,蒼畫停住了。
人如浮游,死生一剎。
“有人。”說著,蒼畫迅速收回手并站起來。
確實有人來了,不過那人不是從門口而來,而是落在了不遠(yuǎn)處的屋檐上,有璀璨星河點綴,倒是依稀認(rèn)出那個人是誰了。
“你來,是什么事?”蒼畫抬頭對屋檐上的人道。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開口道“我遠(yuǎn)游剛回來,怕是有人找你們麻煩,所以來看看你,”停頓了會兒,江遇繼續(xù)道“否則,我也不好向故人交代。”
之前是江遇照看蒼畫,蒼畫痊愈后江遇同楚千行一道辭行。楚青對于這兩人之間的事情看的清楚,但從不過問。眼下楚青見兩人談話,低頭間便又回了自己的位置抄寫。
蒼畫想了想,道“你身上帶著血腥味,是,受傷了嗎?”
“沒有。”極快回答,江遇繼續(xù)道“既然你們安然無恙,我也不打攪了。”說完,足尖一點,躍入空中的江遇轉(zhuǎn)瞬消失于夜色中。
“倘若江遇是個尋常人家男兒,倒不失為良配。”蒼畫走進(jìn)屋子看著楚青道。
“情愛與恩情,是愛屋及烏還是心生愛憐,無論是我還是他,亦或者是你,都應(yīng)該心知肚明。”楚青淡淡道。
蒼畫撇撇嘴“有些時候,你可真是冷漠的可以。”
“或者,這叫規(guī)矩。”楚青寫完最后一個字,放下筆道。
蒼畫聳聳肩“倘若你是個男子,我估計會追著嫁給你。不過呢,”蒼畫抬步往屋內(nèi)走去“我現(xiàn)在要去洗澡,待會兒要睡覺了。”
看著蒼畫離去,楚青收拾好后起身,將燈火滅了后步入中庭,抬頭看著漫天星辰。
她覺得自己對天上的每一顆星都那么的熟悉,但眼下的她,看不出來任何端倪。
第二日,蒼畫依舊踩著朝陽的臉面往李寡婦家去,王筍則被王嬸兒領(lǐng)來了楚青處。
楚青轉(zhuǎn)身落座,翻開千字文,身旁的王筍坐的十分端正。
想了會兒楚青,蒼畫將酒壇放在地窖上,爾后順著梯子爬出地窖。
出了地窖,蒼畫就該陪著李寡婦送酒去了。
往常都是李叔去送的,但因昨天晚些時候李叔腳崴了,要靜養(yǎng)一段日子,李寡婦便想著自己送酒去,順帶喊上蒼畫一同去。
運了白酒、清酒、糟下酒、粳酒等幾十壇入了酒店后院,掌事的抬手喊了個伙計一道來幫忙后便招呼者李寡婦到一旁算賬。
酒店是當(dāng)?shù)匾粋€有名鄉(xiāng)紳開的,那老爺叫顧千里,他與當(dāng)?shù)刂纸缓茫质怯蓄^腦的人。因此地知府不愿意放棄原本規(guī)矩又遭受各方施壓,顧千里便到了郡縣中幫襯著,這酒店托了族中可信的人接管。
那干活的伙計倒是有些驚訝于蒼畫容貌,但蒼畫面無表情的,又是眼都不眨就拎起兩壇酒,這讓想去和人親近的小伙計打消了念頭。
搬完了酒,也結(jié)算清楚了。那掌事的本與李寡婦已故夫君同族,對李寡婦也是頗多照顧。這會兒將伙計喊過去吩咐了一兩句,待伙計離開,便同李寡婦問起了李老爹如何如何,之后又說李寡婦應(yīng)該招個伙計,不應(yīng)當(dāng)找了個漂亮的姑娘,一則是人漂亮姑娘不適合長期做這種男子的活兒,一則是人姑娘長得好也不見得就會上心。
李寡婦只低頭回了記下了,其他的也不多說。
正說著,伙計帶了東西來交給掌事的自個兒忙去他處幫忙去了。
“論起來我們這客棧也是仰賴你夫家,李老爹病了我們也沒得時間抽空去,索性你今日來,這些碎嘴權(quán)當(dāng)是小小心意,莫要嫌棄。”
李寡婦接過東西,道了謝,隨后帶著蒼畫離了客棧。
門遠(yuǎn)遠(yuǎn)地在身后,李寡婦輕輕嘆了口氣“人間世事多涼薄,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是對于涼薄之中還有人惦記著,覺得很是難受。”
對于自家東家突如其來說的話,蒼畫并不想多做評價。
李寡婦沒聽到回話也沒有多說,兩人回了府邸后,依次收拾妥當(dāng)后,李寡婦今天并不打算釀酒。
“今天時間還早,不釀酒了嗎?”蒼畫問道。
李寡婦搖搖頭“我釀酒不過是讓自己有些事情做,不在賺錢。今日心情不是很爽利,偷工一兩天也無礙。”
蒼畫點點頭,起身間院落里載的一二紫薇花恰有花瓣落下。
“人生大事無外乎生死,想念的、怨恨的,過去的、盼望的,也不過是一時情緒蒙蔽,夫人豁達(dá)自然知曉。”蒼畫緩緩道。
李寡婦愣了會兒,隨后一笑,招手后在一旁樹下石桌上坐下“只有你和父親說我豁達(dá),他們,都說我是怪人。是一個不安于室又沒有作為的怪人。顧千里他們那兒的掌事,本也是我同族之人,但也因為我和父親名聲不好,他也在意外人眼光,也就不怎么走動。其實,這么多年的清心寡欲、克己復(fù)禮,我自己也已經(jīng)是一個冰冷的人,對于這些人情什么的早就不在意了。然而,今日我去,雖然給了些小東西,但讓我有種錯覺,這世上似乎不只是我父親那般照顧我。”
“你一直說我豁達(dá),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只是相較于其他人看起來豁達(dá),實際上我很害怕。我害怕于生者牽掛太多,死的那一剎那什么都想要而得不到的時候是最為痛苦的,時日久了,我便生出了無欲無求的念頭……”李寡婦沉默了會兒,笑著搖搖頭“我也是糊涂了,許是今日酒易醉人未免失言,今日索性無事,你早些回去陪你家妹子罷。”
蒼畫點點頭,也不多說便離開了。
直到蒼畫出了門又關(guān)上門,坐在石凳上的李寡婦才起身慢悠悠的往前廳而去。
走在路上,陽光還算猛烈,路邊生出許多薊花來。想了想,蒼畫尋了好下腳的地方鉆入布著蓬藟倒刺的草叢中俯下身來。摘了幾只薊花,蒼畫步履輕盈往家的方向而走去,到了偏僻的居所,蒼畫推開門正看到王筍拿著書靠近楚青,此時,楚青正抬頭看向蒼畫。
“今天沒什么事情,所以來的早。”解釋著,蒼畫取了器皿,走到水井邊打了水。
“師傅,‘未知生、焉知死’,是什么意思。”王筍見自家?guī)煾祷剡^神來,便繼續(xù)問道。
“說不知道生的事情又怎么能知道死的事情?大抵是勸告人不要執(zhí)著于死。”楚青淡淡道。
王筍點點頭,隨后坐到一邊繼續(xù)抄寫。
“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但總記得幼時我母親教導(dǎo),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應(yīng)是道法自然,無追求于生與死。你剛才所說的,和這個是否相沖突,不僅是這個,有好多,我總覺得,那個說可行,另一個人又說不可行一樣。”
“一個人說什么話代表著什么意思,要看他在什么背景下說的、說話的人又是什么性格。歡樂的場景下大抵是歡喜的,但也有少數(shù)人樂極而悲;悲傷的場景下大抵是郁郁不得志,但少數(shù)人困而自勉。‘未知生、焉知死’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是否有沖突并不需要答案,如人正反面、是否面同存,或許你前半生執(zhí)著于活的價值,后半生走上道法自然。總歸,讀圣人書不是讓一個人成為一個圣人,而是讓一個人知道成為人的多種選擇,可以一條道走到黑也可以半路易道。”
“但是私塾教學(xué)大多是教授孔孟荀儒家,那么這又是不是只給提供了唯一的路。”
“我雖然不喜歡孔孟,但我敬佩他們;我雖然喜歡老莊,但老莊不適合所有人。老莊傾向于有無之間、傾向于自我追求,就像是一個天生資質(zhì)卓越的人站在最高處看著紛紛擾擾的人間,一個看著天,一個看著自己。但是天下間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是天生資質(zhì)卓越,這包括才能與品性,更遑論多數(shù)人能夠看到自己,人不自見則無底線,于上、于下孔孟之道就顯示約束,成為一個合格人的規(guī)格,這也稱之為仁。所以,私塾大多數(shù)教導(dǎo)的是孔孟之道。但,某年某月某日,或許人們不再談?wù)撨@些,只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之中,但那個世界過于狹小、每個人的看法有過偏激,能夠顧全所有角度的人少之又少,若是不加以干預(yù),后果……也就那樣罷。”楚青說完最后一句話,抬手喝水
蒼畫坐在水井旁認(rèn)真聽完,點點頭“我讀的書不多,但你說的我卻覺得該是如此。”蒼畫站起來,端著花放在楚青眼皮底下的書桌上“我去做飯了。”
楚青點點頭,多看了一眼花,繼續(xù)低頭批閱王筍的課業(yè)。
“師傅……”王筍遲疑了好一會兒,繼續(xù)道“師傅和姐姐說的王筍也納悶。我總覺得夫子和師傅的見解不同,夫子總有答案也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引用許多人的話告訴我們那個是好的那個是不好的。而且,日后我入學(xué)考試終歸還是要面對有定則的答案……我很不喜歡那樣古板的夫子,但是我又不敢說。”王筍耷拉著小腦袋道。
“像你夫子那樣學(xué)問的人當(dāng)是有自己思想的人,大可不必引用許多人的話使得你們信服。對于這種觀點,等你以后讀的書多了,其義自見。何況,評價一個人學(xué)問高不高也不是一個問題蓋棺定論的,倘若你實在過不了這道坎,那就丟在一旁不予理會又何妨。”
“這樣……也可以么?”王筍小心的問道。
楚青點點頭“人無完人,難道學(xué)問還要你十足十的巔峰?”
王筍思量好一會兒,點點頭“師傅說的對!那我要努力讀書!”
看著王筍繼續(xù)抄書,楚青微微垂眸:她似乎感覺得到,她的教學(xué)方法不適合王筍,因為王筍是要和其他人去比對定則的把握和拓展的深度。
何況,所謂的老莊,不適合一個平常甚至更殘酷的窮人。
“如果,”楚青忽然道“你覺得獨立于世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也可以選擇隱藏鋒芒融入其中。睥睨紛紛擾擾而有與之相當(dāng)?shù)哪芰εc地位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
王筍遲疑了好一會兒,隨后點點頭“師傅的話,我記得了。”
楚青沒再說話了,一師一徒安靜的坐著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