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寺廟縈繞在云霧間,人走過帶動著大朵大朵的繡球花顫動,抬手拿起攤在石桌上的冊子,字體算不得好看,甚至于有些筆力不穩的扭曲感,但并不影響閱讀。
一女子拿著硯臺還沒走進院子就看到繡球花圍繞的石桌旁坐著一人,眼見著那人翻過一頁,女子覺得閨閣之物被人翻看十分不堪,漲紅臉間忙走過去一把扯過書冊壓在身后。
若是他想動手,女子不會如此順利的拿回書冊,應當說在觸及書冊前先折損的是女子的手腕。
“你、你、這是我的,我的……”
一向不怎么與人打交道小戶小家出來的女子努力憋出幾個字來。
轉念一想,女子覺得自己沒有錯,強撐著自己,正過臉對著并不動身的人,恰撞入雙眸間“……”
她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男子,也從未與如此冰冷的目光對峙。
男子起身,略看了一眼女子右手的滴落的硯臺和掩藏于身后的左手,爾后抬手。
女子身體被控制一般,僵直站在那里任由男子抬手而來。
“……”看著被扶正的右手,女子這才意識到剛才一通動作,硯臺的墨撒了一地不說,還沾染了衣裳。
“趙姓,單名獲,字取之?!蹦凶诱f完,轉身就走。
女子不解的看著遠去的背影,就算她想了兩天三夜也沒想出來奇怪的人說出的奇怪話是什么奇怪的意思。
第三天,女子便隨著她母親回家去。
女子家境雖比不得大富大貴之家,但比之于窮困潦倒的幾口之家還是有余的,也因此她父親很快挑選了幾位女婿的候選人。
“他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币幻烂矉D人淡淡道。
“老三的婚事雖然可大可小,但……”
“若是你不同意,只怕老二的婚事不大順暢。”蘇婉道。
趙需還想說什么,但想到借著老二的婚事和承平王勾搭那么一點點關系還是要仰賴蘇婉,便也不多說。
白日里蘇婉是說給趙獲自由選擇的權利,到了晚上蘇婉便喊了趙獲來。
“乘著他在意老二的婚事,你的婚事最好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并解決?!?p> 聽到母親的話,趙獲低垂眉眼“我們這樣的牢籠,無論是那個女子來了不過是炙烤。”
“取之,母親不能陪你許久,母親也知曉若是我死后你能依仗的人或者情少之又少。是,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人能夠入你的眼,邊疆更沒有什么人與你相配,但母親還是希望你能考慮清楚,希望你身邊有一個你想要的人?!?p> “這樣冰冷的地方,不該熄滅火光?!?p> “可這只是遺憾、愛惜,若是你見識過,或許你會覺得值得呢?”蘇婉見趙獲還是低垂眉眼,重重嘆了口氣“若是你覺得一人也能走下去,母親會支持你?!?p> “母親能支持,但父親不會放棄,”最終,趙獲抬頭道“我會娶一個人,一個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人。我不想成為大哥、二哥那樣,以婚姻作為籌碼,以妻子娘家作為踏腳板。”
賓客盈門,高朋滿座,這般熱鬧是他二哥的,不是他的。
但他母親只籌備與他的婚禮,人不多但十分精致。同時舉辦大婚的二哥是他父親一手操辦,排場闊綽,女方娘家也出手大方。
聽了母親囑托,回了屋的新郎只是枯坐于桌旁,并不管坐的直直的新娘。
不知過了多久,新郎起身走到床旁,抬手掀開蓋頭。
等的異常緊張的新娘抬頭就撞入冷漠的眼神,這讓她更為懼怕的捏緊了袖中的手。
抬手放下紗幔,欺身而上。
第二日清晨,新嫁娘發現身邊沒人一咕咚的坐起來,爾后才看到已經穿戴整齊的男子。
心中有怒氣又害怕的新娘四顧,鎖定衣柜后,略取了衣服遮攔取了干凈衣物來,有些費事的穿戴齊整后,這才走了出來。
她的夫君一手撐著額頭閉目,一手握著白玉瓷。
她家并未這般輕易的將白玉瓷拿出來用,她也沒看到過這么好看的人這樣慵懶的狀態。
但她只是欣賞一會兒,情緒就轉換了。
“夫君該起身了。”
女子想要大聲嚇唬人,事實上她也覺得自己使出吃奶力氣叫喚。但在趙獲耳邊就像是小貓刺撓,軟軟糯糯沒半分殺傷力。
依言,趙獲起身,帶著他新婚妻子去拜見長輩。
一路上還算順利,畢竟新娘父母知曉嫁入門第十分之高又新郎氣質姿容十分出眾的人家,沒少對新娘進行教導。
蘇婉見娶妻的三子還是神色淡淡,心中輕嘆:或許她不該逼他,但她更不愿昔日姐妹送她女兒來這火坑,即便華陽府的名聲足矣讓趙需前倨后恭。
不過兩月,嫁于趙獲的林嫣摸透了她家夫君的作息,也變得沒有那么懼怕這個不茍言笑的夫君。
看著天色,林嫣知曉她家夫君晚上不會鬧自己了,又白天被老大、老二夫人那邊去做下人完全可以做的事情,困倦極了,是以自己朝內先睡下。
聽到門推開聲,但林嫣只是動了一下,并不想下床伺候,反正趙獲絕大多數都是他自己動手。
知曉林嫣醒著,按著手臂的趙獲關上門走到桌旁,想要拿東西但又怕按著的傷口會再次滲血。
“阿嫣,拿柜子里第三格左右邊的白色瓶子來?!?p> 林嫣一下子坐了起來“阿嫣”?眨巴眨巴眼睛,林嫣依言起身拿了東西后放在桌上,這才看到趙獲受了傷。
眼見著林嫣臉色蒼白、兩股戰戰,趙獲偏過身擋住視線“你先去睡吧。”
說著,趙獲自己開始處理傷口。
“你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勾當?”良久,林嫣小心問道。
之所以小心,是因為她害怕被殺人滅口。
“他想讓我娶妾,我不同意所以挨打了。這件事不要告訴母親?!碧幚硗晔直郾容^重的傷口,趙獲帶著藥走到屏風處解衣。
“其實,其實我這樣的身份……”
“第一,一個妻子就夠了;第二,我沒必要成為他的傀儡?!贝驍嗔宙痰脑?,趙獲將藥敷在身上,忍著沒發出聲來。
“我能不能,幫你做些什么?比如回娘家、比如絕食抗議之類的?”良久,林嫣小心問道。
“……”,迅速穿好衣裳,趙獲走出屏風來看著坐立不安的林嫣“你不需要做什么,好好待在我身邊就好了?!?p> 林嫣感到挫敗,只得點點頭,爾后忙上前要扶著趙獲。
但被趙獲一把反捉住手,拋入床上后,道“好好睡覺?!?p> 林嫣無可奈何的點點頭“你要是想要我做什么和我說,我腦子笨想不出來什么解決辦法。要是,要是你娶妾娶妻,我也不會說什么的,你不用擔心……”林嫣撇撇小嘴“你應該也不會……”
“別胡思亂想,再不睡我就鬧你了。”
“……”一想到趙獲身上還有傷,林嫣忙閉嘴閉上眼。
這次只是林嫣嫁進來第一次父子沖突,嫁入趙家五載,她見識了無數次的沖突,更有十幾次趙獲父親與趙獲母親的對峙,林嫣一下子就能理解趙獲為什么不愛笑。
抱著已三歲的女兒,林嫣匆匆回了她的居所。
趙獲將近一個月沒回來,她以為是外出了,結果是被關押在水牢之中,如今正逢她婆婆病重,若是她婆婆救不過來,林嫣不知道趙獲會如何下場。
“放肆!就你也敢威脅我?”趙需將茶杯重重的甩在地上怒道。
牽著趙暖瑟瑟發抖的林嫣強迫自己不要后退,跪倒在地,道“如今兒媳婦知道不應該打攪母親,但若是父親不讓兒媳婦見相公,兒媳婦不得不為之,即便日后父親會尋兒媳婦的不是。”
趙需看著從來不敢違逆、從來都躲在趙獲身后的三兒媳婦,好一會兒才冷冷一笑“來人,帶她去!”
地牢并不適宜阿暖進來,林嫣將阿暖交給嬤嬤后,一個人跟著護衛走在長長的、黑暗的過道。
這條路漫長且危險,若是不慎走失,府中人不會過問一個不受寵的兒媳婦下落。但或許是因趙需過于忙碌蘇婉的事情,并未下死手。
林嫣如愿見到趙獲。
這傷口比林嫣以往見到的時候都要多。
“害怕嗎?”艱難抬起頭來的趙獲看著又害怕又擔心的林嫣,笑道。
林嫣點點頭又搖搖頭,好一會兒才道“我、我要怎么辦?”
趙獲看著牢籠外手足無措的林嫣,抬手摸摸林嫣的腦袋“要是我們一家三口都要死了,你害怕嗎?”
“我會努力不害怕?!绷宙烫痤^堅定地看著趙獲道。
蘇氏透過窗戶看著屋外的藍天上飄過的白云,一陣清風吹來,撩動的青絲起起落落。
她與趙需夫妻三十余載,育有三子,如今病重,趙需多次看望并服侍吃喝,兩個兒子也帶著媳婦多次看望。她現在時常想,自己是否太壞了:一種壞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要是不融合進去就有一種親手毀壞美好的罪惡感,或者說,她為自己不能夠釋懷而愧疚,畢竟,這是相處了幾十多年的親人吶。
自嘲般笑笑,便聽到屋外有人講話,隨后是開門的聲音。
“祖母,娘親和暖兒來看祖母了。”
隔著屏風聽到趙暖軟糯的聲音,蘇氏略略打起精神來,笑道“你們來了就好,就不必進來了,過氣了就不好。”
屏風外的林嫣摸摸趙暖的頭“暖兒,你乖乖坐在廊下等娘親好一會兒,好不好?”
趙暖點點小腦袋,松開手轉身就往屋外走,并貼心地將門關了起來。
蘇氏只聽到林嫣一個人的聲音,又見林嫣支走趙暖,正坐起來。
林嫣繞過屏風,行禮之后,在蘇氏示意下在一旁坐下。
“往常你一個人不會來我這兒,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嗎?”蘇氏淡淡道。
林嫣籠在袖子里的手異常緊張,低著頭平復了好一會兒,道“原來是取之要來的,但是父親將取之關押了起來,我早間才敢去之后來見母親的?!?p> 看林嫣說完話便低著頭,蘇氏知曉林嫣在等待著自己責罰。但,她很清楚知曉林嫣生性膽怯,又入趙家也是自己一手推進的,是以,蘇氏面上冷淡并不是內心不待見。
“趙家家大業大,要瞞下什么并不是什么難事,何況是對于邊緣化的人而言。不必愧疚?!?p> 林嫣聽到蘇氏的話,點點頭,繼續道“取之也說這本是小事一件,但媳婦不說出來到底內心不安。母親不責怪媳婦失職,多少有些心安?!?p> 蘇氏點點頭,剛打起來的精氣神略略散了些,她想著林嫣的了話該安心回去了。
“取之,”林嫣緩緩抬起頭,看著蘇氏靠著的雕花床頭,神情頗為僵硬地繼續說道“取之是被打了半死后關了起來,已經有好一陣了,因為取之求父親休妻讓母親回家,即便娘家不在、去任何母親想去的地方?!?p> 蘇氏緩緩偏過頭,避免與林嫣目光接觸,但林嫣本人更懼怕與蘇氏目光接觸。
“下次你見到他,讓他不要違逆他父親了?!?p> 林嫣搖搖頭,繼續道“取之讓我帶些大逆不道的話給母親……”
“大逆不道就不要說了?!碧K氏打斷道。
林嫣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我只是傳話人,若是母親不喜歡就當一陣風,吹吹就散了,”隨后,林嫣繼續道“取之說,僅僅是因為當了一輩子的卑鄙者端個茶送個飯,子隨其父的懦弱者三天兩頭跑過來問安,僅僅是因為這些完全可以被用于討好任何一個陌生人的小手段就能夠釋懷或者和解,取之不希望也不接受。取之說如果沒有當初的強取豪奪、拳打腳踢,母親這三十年當是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想看什么看了什么、想和什么人結交和什么人結交,即便說在船在海上遇暴風雨而亡,那也是母親愿意并樂意接受的結局。取之說有些人錯了就是錯了,不該被原諒就是不該被原諒。”
天邊的云早已不知道飄向何處,風也不知道過了幾陣。
“……”重重嘆了口氣,蘇氏臉看著窗外,點點頭,好一會兒道“我知曉了,你先回去罷。”
話已經傳完了,林嫣便起身離開。
抬手,蘇婉覺得眼前有兩個人在撕扯,一個說“其實我不大懂,為什么人們要求一個被壞人欺壓的好人變成一個壞人后去原諒、去再次變成一個好人,也不懂一個壞人做了一件好事或者無數件好事就能要挾曾經被他傷過的人的諒解。他們說去諒解不是諒解別人是諒解自己,但是捫心自問,你真的能夠做到諒解、做到釋懷嗎?我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撕碎了我的傘,我不會撕碎別人的傘,也不大會與別人傾傘,因為我害怕再次被撕碎,但當我看到路邊的小花我可能會傾傘,但當我看到曾經撕碎我傘的人被大雨滂沱的淋著,即便就在我身邊、即便他臉上掛著無助、掛著懊悔,即便別人都在說他不會再錯了,我也不會,因為他撕碎過我的傘,我好不容易再次得到的傘為什么要因為愚蠢的善良去冒險”
“倘若,那個人是你愛過的人,是你姊妹,亦或者是你父母?你也不愿意嗎”另一個看似灑脫、平和的人皺著眉頭問道,似乎在嫌棄另一個人一般。
空有笑容而無靈魂的搖搖頭“我從來及不愛他。何況,不在于那個人是誰,在于那個人的錯誤有多大。如果無論是是在我自己、在我之外,或者在我自己和我之外的努力都無法諒解,即便是至親至愛之人,遠離,也是值得、也是被認可的”
“你這話,說的自私”
“人的自私遠在認識自私這兩個字之前。如果說我自私,那應當是在我被誕生、被成長中已經存在了。若要消滅這種自私,除非我從來沒來到過。何況,我不認為在我生與死的路程中,嘗試搬開擋路的東西比別人給我帶來的傷害更為自私”
私心里我不想接受,但在外界、在他人目光中我不得不接受,如今有那么一個人,親手打破了這個虛偽、這個困住自己的虛偽,我沒有必要蜷縮下去。
聽到關門聲,聽到門外小女孩說話,聽到院子里腳步聲,漸漸地蘇婉聽到耳邊風聲、聽到陽春三月少女嬉笑聲。
世上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多么好的借口,又多么可笑。
蘇婉忽地大笑。
趙獲在地牢關了近三個月才被放了出來,而身上的傷因為久久未處理多有潰爛,回了住所后林嫣便細心關照著。
趙獲才被放出來,已經痊愈的蘇氏便來看望趙獲,叮囑趙獲歇息后,道了一句“阿暖是個好苗子,在你們身邊養著不如在我身邊養著?!?p> 留下這句話后,趙暖便跟在蘇氏身邊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