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樓。
今日二月二十八,春日樓人滿為患。
三樓是樓頂院落,新穎的建筑,聽說是外邦人所建。院子花草樹木,假山流水,應有盡有,中間有一亭子,平日里設八角桌,用作宴請,到四月濃春時分,流水潺潺,有貴族設流水席。
八角桌撤了,換了一個小茶幾,擺了幾件清淡的小菜,一壺茶,桌旁爐子里煮著酒。
段喻之坐在墊子上,見人遠遠走來了,斟上一杯熱茶。
“殿下。”
女子穿著桃紅錦緞冬衣,披了一件款式簡單的斗篷,順勢坐了下來,取下了帽子。
“段大人看來也不盡如傳說中那么忙,來得很早?!?p> “殿下昨日給我留的手諭,臣當然該按時赴約?!?p> 他自顧自喝了一口茶。
盛陽笑了笑,以他向來謹慎的性子,若是真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會這么自在的喝下這口茶了。
“那溫玉樓的老板段大人可知道是誰?”
盛陽拿起茶抿了一口,隨口問道。
“臣以前聽說過溫玉樓的老板所依靠的似乎是兵部尚書余金山。”
盛陽頗有意味看了他一眼,“是,我也聽說這里的掌柜就是兵部尚書余金山的遠房表親。”
“聽說這位表親人雖遠在北關,生意卻多是在平陽,家產豐厚,不說富可敵國,抵個平陽城還是綽綽有余的。云揚總說,此去北關,路太遠,什么都不便,看來這路途遙遠,其實不耽誤做生意……”
段喻之面色微黯,放下茶杯,“殿下,這件事與我們今日所談有何關系?”
他站起身往欄桿處走去,春日樓在鬧市之中,街上人聲鼎沸,對面就是平陽府。
昨日陳遠程慌慌張張跑進了御書房,稍晚他便得知是豐縣縣令林章敲了御鼓,這御鼓可不是一般人敢敲的。
他抬眼看了看走到自己身邊的盛陽,若不是有人作保,誰敢隨便敲御鼓。
“段大人可是在看那面鼓?”
平陽府大門口有一個小廣場,廣場四角四個侍衛日夜值守,守得不是旁的,就是那面御鼓。
御鼓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只要心有不公,就可敲響,四周鬧市,百姓自然會圍上來,哪怕是再高高在上的皇親貴胄,也得大理寺走一遭,三審六問,脫一層皮。
但為什么沒幾個人敢敲,因為畢竟是皇親貴胄,誰知道他身后的是皇上還是貴妃,是權臣還是宦官,總之,動動手指都能讓敲鼓的人尸骨無存。
“這面鼓……”
“這面鼓形同虛設,”盛陽輕蔑地笑了笑,“但是昨晚不一樣,昨晚它響了,響的很大,響了很久,大人聽到了嗎?”
“我那時和殿下在御書房,殿下聽到了,我就聽到了。”
段喻之抬了抬眉,轉身又走回去坐了下來。
“呵?!?p> 盛陽也坐了下來。
兩人心照不宣地品了口茶,昨日豐縣縣令林章第一個敲響御鼓,狀告鎮國公世子、尚書郎盛飛宇強搶其獨女為妾,其女不堪侮辱,懸梁自盡。
緊接著接過林章手中鼓槌的,還有十余位或官或商,還有幾位掩面女子,都是家中有女子被盛飛宇欺負過的。
圣上大怒,段喻之剛回府又進宮領命,大理寺忙了整夜,盛飛宇今日已經在寫認罪狀了。
“林章已經忍了兩年,怎么偏偏昨日有了勇氣告了這御狀?”
段喻之明顯是在問她。
盛飛宇一直是大理寺的重點關注對象,此事他兩年前就清清楚楚,只是還未到用棋的時候。
盛飛宇的罪行早就整理成了冊子,昨夜段茲一夜未合眼,就是把這么多年他倆收集的證據條條羅列前因后果,判處界定,列成了一本奏折。
如果盛陽不動,大理寺也會伺機而動。
“林章之女死的的確可憐。”
林章膝下無子,只有這一個女兒,受盡寵愛,讀書寫字,甚至還上了私塾。只是還未及笄,就被盛飛宇那個混混纏上,趁林章上平陽述職,強搶進別院。這林章也是不畏權貴,帶人沖進別院把女兒搶了回去。
盛飛宇吃了癟心有不甘,四處宣揚,說這林家小姐做了他幾天小妾,真是可惜。林家小姐閨中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不堪重負,懸梁自盡了。林章悲痛欲絕,卻忌憚鎮國公權勢一直不敢上告。
“墻倒眾人推,盛飛宇惹了事被關進了大理寺,這么好的機會,這么大的仇,很難忍得住不再推一把啊。”
段喻之意味深長地盯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在指林章還是她自己,語氣有些不自覺地嚴肅道,“殿下,鎮國公背后是誰你不會不知道?!?p> 他這語氣,似乎已經判定告御狀一事是自己拱火了。
“本宮知道!”
盛陽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他居然敢用這樣責備的語氣和她說話。
聽她的語氣不悅,段喻之嘆了一口氣,他平日里御下嚴格,一下子忘了這是對誰,這可是只稍不順意就發脾氣的貓,他語氣放軟。
“左相兩朝元老,在朝中分量極重,你又何必為了一個盛飛宇惹他。”
左相桃李遍朝堂,不但是段喻之的老師,更是太子的老師,雖然已經歸田十年,但他和太子的師生之誼是牢不可破的,近年來他雖不理政事,卻是常與鎮國公來往,其中對朝堂風向的暗示不言而喻。
盛陽拍桌而起。
“呵呵,段大人好清高,和你的恩師真是情誼感人!說來說去要嫁給盛飛宇那個狗東西的不是你府中女眷,你大可無動于衷!”
見她生氣了,段喻之身子動了動,似乎想起身,終究是沒起,給盛陽斟了一杯茶遞了過來。
“別生氣了……前朝舉步維艱,你從小天真,斗不過那些老狐貍。”
盛陽白了那杯茶一眼,拍拍衣服又坐下,沒好氣地接過了那杯茶。
“我斗不斗得過,與大人何干?!?p> 段喻之無奈地點點頭,“也是?!?p> “哼?!?p> “殿下,案子查的怎么樣了?”
“這話不該我問大人嗎?”
“聽說殿下回府之后好大的動靜?!?p> “平陽之下,果然沒有秘密,更沒有能瞞得住太傅大人的?!?p> 她這分明是嘲諷。
“我已經派人調查過,岑兒打賞溫玉樓掌柜的金子確實是鎮國公府的?!?p> “溫玉樓當時混亂,如果另有其人,換一袋金子的事,不難做到,你府上打點用的也是鎮國公府的?”
盛陽搖了搖頭,“段大人猜是何處的?”
段喻之喝了口水,淡淡說道,“太子府?!?p> “看來你早就猜到了?!?p> “確實是猜的。一是盛飛宇為人自負,此前害過諸如林小姐這樣的官宦小姐不少,這次不過只是個……婢子,”他眼神微微閃爍,“平時他從未放在眼里,此次人贓并獲,卻始終不愿承認,很是奇怪。二來那日有小廝口供進屋時見盛飛宇坐在腳踏邊毫無表情,以他的性子,殺了人還能好端端坐著,屬實是難。如果真不是他做的,鎮國公還能讓他被關這么多天,一定是需要他頂罪,而放眼整個天盛,又有幾人能讓鎮國公世子頂罪。”
“沒想到我這位三哥倒是風流,竟然染指我府上的婢子了?!?p> “一袋金子,算不上證據,太子大可推諉是賞賜給盛飛宇的?!?p> 段喻之頗有深意看她一眼。
“殿下可在何處招惹過太子?”
“未曾,怎么?太傅也覺得堂堂太子,和一個婢子偷情,實在意外?”
段喻之一時沒有回復,似乎想到了什么。
樓下嘈雜,樓上假山流水潺潺聲細微,盛陽就這么盯著他,他始終避開眼神,未曾回視。
半晌,他又開口道,“殿下,此事還是作罷吧,不過是一個……”
“段大人!”盛陽打斷了他的話,“段大人不是最不信貧貴有別,立志要為天下貧苦百姓謀公平嗎?怎么,我府上婢子的命就不是命?”
“殿下……我是擔心你……”段喻之語氣中充滿無奈,“此事招惹的是太子,不能再繼續,對你不利。”
“看來段大人真是對我好得很,事事為我著想,就連溫玉樓尸體死因都不敢告訴我!”
盛陽又站了起來,提起此事她就氣急,雖然真相早在她心中,但她實在沒想到段喻之居然敢瞞著她!
她微微停下平復了一下心情,不滿地輕笑一聲,“我看段大人是把自己的初心全忘得一干二凈了!”
段喻之一愣,他本想是找個時機告訴她的……
溫玉樓此次的尸體,和先皇后先太子死時一模一樣,有三道貓抓印在胸口,人卻是被毒死,當年判的是妖毒而死,今日判出來亦是如此。
盛陽盯著他滿臉怒意,儼然把他當作了叛徒,見他也不言語,已經是默認自己故意隱瞞了。
這么大的事,他居然都不告訴自己!
再沒有性子等他開口,盛陽拂袖而去,衣袖碰倒了茶杯,水灑出了桌子,茶杯應聲落地。
動靜很大,她沒有回頭。
段喻之見她身影帶著氣焰匆匆離去,低頭發了會兒呆,水越過桌子滴到他衣服上,他方才反應過來拿出手帕擦拭,衣服已經濕了,怎么也擦不盡,他有些惱了,嘆了口氣,把帕子放下,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