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欒滿懷心思跟在平陽來的兩個祖宗身后。
前面是驕縱的盛陽公主殿下，還有他們太子一派中早就出了名的難纏的段喻之段太傅，他臉上鑲著笑，心里算盤撥得快冒了煙，走在北關的大街上，面上輕松，官袍里冷汗不停往下冒。
他早就做好了迎接這兩位大神的準備，只是不知道這兩位突然抽什么風，非要下馬車步行，京中的權貴不都是腳不沾地嗎？
這一隊浩浩蕩蕩，走在北關城中該是異常醒目，卻根本無人關注。
他們所行都是北關主路，周邊小巷四通八達，所到之處，卻空無一人。
偌大的北關縣城，沒有一個店鋪開張，沒有一個小攤，沒有一個商販，沒有一個行人，甚至沒有一個乞丐，如同死城一般寂靜無聲，空空蕩蕩。
盛陽忍不住開口說了今日第一句話，“胡大人這官當的自在，一個人都不用管。”
她說話聲音不大，但在空曠的街上能聽得清清楚楚。
“殿……”
他正又要跪，溫明攔住了他，“哎哎哎，胡大人，別再忙著跪了！殿下舟車勞頓，趕緊趕路吧，你這認了一路錯了，你認的錯都比你的民多吧？”
胡欒擦了擦汗，勉強維持禮貌笑了笑，這必定就是盛陽的走狗溫明，區區一個公主府內臣，一個奴才，居然敢這么調侃他！
“殿下，實在是因為缺糧，百姓的東西都換了糧，沒什么可賣的了……現下還未到晌午，大家都在家中等候縣衙中午開棚施粥，不出來走動，就少消耗些，肚子餓的沒那么快，也就沒那么難受了……”
段喻之對盛陽道，“前段日子從平陽走，城中酒樓熱鬧，宴請眾多，作風奢華，卻不知道北關百姓過著這樣的日子，實屬罪過。”
“太傅，你我都該自責，為政者不察之過。”
盛陽雖是檢討他二人之過，一雙瑞鳳眼滿含怒氣地瞥了胡欒一眼，嚇得他一個哆嗦。
北關確實不是一個普通的縣城，城池也比一路走來諸如郎中縣等地大上一倍，這一路上，胡欒三求盛陽上馬車，盛陽只是冷哼哼，到了半路，胡欒竟還適宜他的人停了下來。
“殿下，太傅，下官給二位準備了城中最好的宅子，就是離這兒有點距離，若是單靠步行，還需得一個時辰，殿下金枝玉葉，可別累著了，要不二位還是上馬車，讓下官帶著您二位去？”
早聽表哥胡元來信，說是這盛陽公主是最難伺候的，脾氣大得很，特意叮囑他要給備上最好的東西。只是他北關現在這情況，好的吃食是準備不了了，只能在住上下功夫，自己早早就讓余萬兩貢獻出外宅來，就是為了讓這位主子滿意。
段喻之卻問道，“你縣衙在何處？”
胡欒小眼睛藏滿心思，“還得走上一會兒。”
“這樣吧，我們上馬車……”
胡欒的嘴角馬上揚了起來。
“去縣衙。”
又垂了下去。
“段太傅！縣衙太擠了，公主殿下怎么能住在縣衙里！下官已經備好了大宅院，風景也好，太傅若是讓殿下去縣衙受苦，下官心里著實是過意不去啊！”
“呵，”段喻之冷笑一聲，“殿下覺得呢？”
盛陽乖巧一笑，“都聽太傅的。”
胡欒差點一個白眼暈過去，都說這盛陽公主不服管教，就連圣上說的話都要辯上兩句，怎么今日偏偏這么聽這位段太傅的話！這兩個祖宗一唱一和，就是不按自己的安排來，怕是早商量好拿自己玩呢。
他強壓住心中怒氣，勉強笑了笑，“既然殿下實在不愿聲張，那下官就引二位到縣衙暫住吧，只是縣衙吵鬧，住著定不如宅子舒服的。”
“無妨。”溫明替盛陽回答道。
胡欒忍住自己的又一個白眼，心里暗自慶幸幸虧自己還留了一手，“那好。殿下要是覺得不習慣，再換到下官準備的宅子里也行。”
“不必麻煩，我們過幾日就走了。”
“哎……”胡欒假惺惺道，“太傅一定要幫下官解決危機之后再走啊！您走了下官怎么辦！”
段喻之不置可否地笑笑，“呵呵，是嗎，殿下，那我們多待幾日吧。”
“好。”
胡欒差點又撅過去，自己這是嘴賤的很啊……
在胡欒的引路下，一行人簇擁著盛陽和段喻之再走了沒多會兒，便到了縣衙門口，光見到這門第，便知這胡欒為什么不讓到縣衙來了。
北關一個縣城，縣衙竟然比平陽府還要大上一倍。
門口紅柱高聳，修得比宮墻還高，兩只石雕獅子虎虎生威，牌匾上金燦燦的似乎是黃金入了墨，赫然寫著北關縣衙四個大字。
盛陽嗤笑一聲，“胡大人這縣衙上的牌匾看著這么貴重，怎地沒被砸？”
“難道胡縣令城墻上的牌匾更為貴重？”
“殿下和溫大人見笑了，縣衙畢竟代表圣威，難民們心中再有怨氣，也還是有所顧忌的。”
進了院子，尤其是后院，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北關縣衙后院的院落之大，比之皇宮后花園也不差，雕梁畫棟，假山流水一應俱全，亭臺樓閣錯雜，雖修得缺乏審美，卻都是上好的建材，鑲了金似地，陽光下熠熠發光，處處透著有錢二字。
盛陽再打趣道，“胡大人這縣衙后院，修得竟比本宮的公主府還要闊綽，太子哥哥的東宮也不過如此吧。”
“殿下說笑了，下官這里哪能和皇室御殿比。”
奇怪地很，這胡欒進了這金燦燦的房子，人都自信了不少，額頭也不冒汗了，說話都不卑不亢了起來，像換了個人似地。
看來有錢確實令人自信啊……溫明默默感嘆，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有這么多錢。
“看來北關富碩，否則官府怎么會積累這么多錢財。”
“段大人不管戶部，可能對此不了解，我們北關向來是鹿州賦稅第一多的縣。”
“實力雄厚，為何還會缺糧？”
“殿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為何不去周邊州府買糧？”段喻之探究問道。
“下官已經派人去了，只是路上還有路程，即便如此……“他面露難色，“即便如此，買回來的那一星半點，也不夠一城百姓吃上一年的……再說北關這個倉庫是鹿州第一倉，還有半個鹿州的百姓等著喂呢……壓力之大，下官實在沒有辦法……”
“胡大人倒是將問題想得清楚。”
“太傅大人，是下官失職。只是這……這妖族不是十二年前就已經滅絕了嗎，誰能想到他們會卷土重來啊！這實在是防不勝防……”
段喻之聽到這兒眸子暗了暗，當年捉妖司奉圣上命令對妖族開展滅族行動，確實殺了不少妖，只是自己和段茲偶爾行事手軟，留了一些能力弱小的幼妖的命，雖然知道此舉實屬養虎為患，但當年確實是下不去手。但是此事也只是在他和段茲之間，至于陳璽之類如何行事，他倒也沒有管過，想來他心狠手辣，應該會趕盡殺絕，不留后患。
他此時瞥了瞥盛陽身后的空位，尺玉已經在城門口和他們分道進入城中了。此刻他想起這件事，又聯想到那日在公主府中初見，她對自己的態度頗為奇怪，也說了些值得琢磨的話，當時他便有些懷疑，難道尺玉就是當時放掉的一只小妖？
實在記不得了。
“天盛之大，妖族眾多，有漏網之魚很正常。”他正了正色道。
“大人說的是。”胡欒這才想起來當時負責滅妖的不就是段喻之嗎，自己的腦子是抽了嗎，這不是當面揭他的短。
他尷尬一笑，又開口想找補回來。
“段太傅乃是天盛第一捉妖師，英勇神武，北關這次捉妖，還得仰仗大人！明日我請了道長施法降妖，還請大人在場監督！”
段喻之點頭應了下來，一個道士，又能捉到幾只妖怪，這倉庫這么大，沒個十幾只妖是不可能一夜之間搬空的。
在縣衙用過飯后，胡欒出府去粥棚親自施粥，段喻之被他手下帶著去糧倉走了一遭，回來院中眉頭緊鎖。
“怎么，毫無收獲？”
盛陽正坐在檐下等他。
他搖了搖頭，上前道，“確實有殘留的妖的氣味，只是別的什么也未留下。”
“遇到難案了，段太傅。”
段喻之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屋子里，關上門低聲道，“有人跟著我。”
盛陽愣了愣，即刻會意，莞爾笑著摟住他的脖子，大聲沖著房外喊道，“段太傅，你干什么！你拉本宮進來做什么？放肆！”
段喻之嘴上噙著玩味的笑，語氣卻差勁，“殿下！北關這情況太惡劣了，臣和您商量一下，要上書告圣上！”
“怎么？你什么都查不出來？你不是父皇最得力的干將嗎，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鹿州驛站失守，你可知道現在往平陽送信要花費多少時日，等段太傅查出真相，北關百姓都要死光了！”
“殿下，你久居深宮，哪里知道此事有多難！此事牽扯妖族，又關系到一州百姓的生存大事，您和臣都做不了這個主！在這里白白浪費時間，到時殿下和臣都要受處罰！”
“走了嗎？”
段喻之笑著搖了搖頭。
“你堂堂太傅，膽子就這么小！一點擔責的精神也沒有嗎！”
段喻之見她演的起勁，激動地差點蹦起來，覺得她煞是可愛，回摟住她的細腰，盈盈握在雙手之中。
“殿下，求求你！咱待兩日就啟程回京，回去之后再想辦法吧！臣實在是無能啊！”
“段太傅！你竟然臨陣脫逃！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本宮錯信你了！”
“殿下，你想想，胡欒這東西，中午都給你吃的是什么東西！殿下金枝玉葉，哪能受得住這樣的苦，臣也是為了殿下好啊！”
想起中午吃糠咽菜，盛陽癟了癟嘴，她這輩子確實還未吃過這樣一些東西，小聲抱怨道，“確實是太難吃了！”
又沖門外喊，“好吧，段太傅說的也有理，本宮從小到大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為了北關的百姓，我再許你多待三日，三日之后，無論有沒有抓到背后主謀，即刻啟程回京！”
“殿下英明！”
“殿下英明。”他這一聲卻是湊在她耳邊低語。
他雙手一使勁，竟將她抱了起來，放置在桌面上，碰倒了茶杯。
叮鈴哐啷的聲音傳出了房間。
“走了？”
“走了。”
段喻之見她這副做賊正開心的模樣，吻了吻她的額頭，微微正色道，“這胡欒，竟然敢派人跟著我。”
“看來不該明面上來，他似乎一面生怕我們查出什么，一面又設計想要我們查出什么。”
段喻之臉上閃過一絲凜冽，“既然如此，那我們就順了他的心愿……看看明日捉妖，他究竟要玩什么把戲。”
說得正起勁，盛陽的肚子傳來咕咕的聲音，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我真的餓了，這胡欒給我們吃的什么啊！”
想起中午飯桌上的清粥白菜，盛陽皺了皺眉。
偏偏胡欒還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賤賤道，“殿下，下官這兒實在只有這些了，百姓們那兒連白菜都沒有了，下官還是找人尋了一顆，多加了些佐料，味道重些，怕您吃不下這白粥。”
盛陽苦笑一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這是粥嗎……分明就是白湯啊……
“殿下辛苦了。”
段喻之笑著捂了捂她的小肚子。
自己倒是還能忍受這些吃食，盛陽哪里吃過這樣的飯菜，吃了一兩口就死也不吃了。溫明也著急了，下午便出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找到食物。
“我不信他平日里就吃這些，就他那身板，能受得住？”
“確實。城門初見時，他起身差點暈倒，我當他是餓得，可他身旁那個侍衛雖然面色疲憊，勁卻很大，走路穩健，步步有風。后來他進了屋子，許是忘記偽裝，說話底氣都足了些，不像是許久未吃過飽飯的人。剛才同桌用膳，他吃飯也慢悠悠地，看起來吃的也不甚過癮。反觀府中的其他仆人，確實有氣無力，說話都有些費勁。”
盛陽恍然大悟，“好你個胡欒，口口聲聲稱糧倉空了，居然敢開小灶！”
她氣得拍了拍桌子，把剩下的一個茶杯也叮鈴哐啷送走了。